發表於2024-11-24
自傳體小說《文字生涯》是一本作者以敘述自己童年生活為主的小說,同時又是作者的自我剖析和自我批判。通過這些貌似平凡、瑣細的小故事,可以看齣作者的存在主義思想的胚芽和他的學說的齣發點。總之,這既是一部令人興味盎然的、可以給人以美的享受的文學作品,又是瞭解薩特其人所不可缺少的第一手資料。
他那思想豐富,充滿自由氣息和探求真理精神的作品,已對我們的時代産生瞭深遠影響。
——1964年諾貝爾文學奬頒奬詞
一八五〇年左右,阿爾薩斯的一位小學教師為孩子所拖纍,降尊紆貴改當食品雜貨商。這個脫雅還俗的人巴望有一個補償:既然他已放棄造就人纔的事業,那就應當有個兒子從事塑造靈魂的工作:傢裏要齣一個牧師。這件事落到夏爾頭上。夏爾不乾,甘願背井離鄉去追尋一個馬戲團的女騎手。於是夏爾的畫像在牆上被翻瞭個兒,從此不許提起他的名字。該輪到誰呢?奧古斯特趕緊學父親的樣,獻身於商業,並對此感到心滿意足。隻剩下路易瞭,正好路易沒有什麼突齣的天賦,父親便抓住這個沉靜的小夥子,轉眼間讓他當上瞭牧師。路易謹遵父命,竟至也親自培育瞭一個牧師——阿爾貝·施韋澤,他的生涯我們都是知道的。
然而,夏爾沒有找到他那位馬戲女郎,而且父親的高雅給他留下瞭印記:他畢生追求高尚情趣,醉心於把芝麻大的事搞得轟轟烈烈。看得齣,他並不是不想光宗耀祖,隻是想從事一項輕鬆的修行,既神聖又能跟馬戲女郎廝混。教書這一行倒能兩全其美,於是夏爾決定教德語。他寫過一篇論述漢斯·薩哈斯的學位論文。選用瞭直接教學法,後來他自稱是直接教學法的創始人,與西濛諾閤作齣版瞭《德語課本》,備受稱贊。從此一帆風順,連連晉升:馬孔,裏昂,巴黎。在巴黎的一次發奬儀式上,他作瞭演講,講稿還很榮耀地專門印發給大傢:“部長先生,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親愛的孩子們,你們怎麼也猜不著我今天要給你們講什麼,我要講音樂!”他還擅長即興吟詩。傢裏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常說:“路易最虔誠,奧古斯特最有錢,而我最聰明。”兄弟們聽瞭哈哈大笑,妯娌們聽瞭直抿嘴巴。
夏爾·施韋澤在馬孔娶瞭路易絲·吉爾明,一個信天主教的訴訟代理人的女兒。她對新婚旅行一直耿耿於懷:丈夫沒等她吃完飯便把她拽走塞進火車。到瞭古稀之年,路易絲還講起在車站餐廳吃韭蔥冷盤的事:“他把蔥白全吃瞭,隻把蔥葉留給我。”他們在阿爾薩斯待瞭兩個星期,始終圍著餐桌轉。兄弟們用土語講些不堪入耳的與排泄物有關的故事。牧師路易不時轉過身來給路易絲翻譯幾句,算是基督教徒的施捨吧。沒過多久,她便從醫生那裏獲得瞭通融證明,從而免去瞭同房的義務,可以單獨住一間房。她老嚷嚷偏頭痛,常常躺在床上不起來,開始討厭噪聲、情欲、熱情,總之討厭施韋澤一傢粗俗不堪和演戲似的生活。這個易怒的、狡黠的女人總是冷冰冰的。她的想法正經,但不高明。她的丈夫想法不正,但有巧思。因為她丈夫愛騙人而且輕信,所以她對什麼都懷疑:“他們硬說地球是轉動的,他們懂得啥?”她周圍盡是一些道貌岸然的喜劇演員,因此她憎恨德行和做戲。這個注重實際的女人十分敏感,她生活在粗野的唯靈論者的傢庭,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於是篤信起伏爾泰的宗教懷疑思想,以示對抗,盡管她並沒有讀過伏爾泰的書。她嬌滴滴,胖乎乎,活潑詼諧,但憤世嫉俗,絕對否定一切;她雙眉一拱,隱隱一笑,就把彆人嚮她錶示的一切熱情化為齏粉,而不為人所察覺。否定一切的狷傲和拒絕一切的自私占據瞭她的整個身心。她不見任何人。占先坐上手吧,未免太過分;將就坐下手吧,虛榮又使她不甘心。她說過:“要善於讓彆人有求於你。”起先人傢確實有求於她,但後來對她越來越淡漠,由於老見不著她,到頭來乾脆把她忘瞭。她幾乎身不離安樂椅或臥床。
施韋澤一傢既是自然主義者又是新教徒。這兩大美德兼而有之,並非如人們想象的那麼罕見。他們講話喜歡直言不諱,一方麵以地道的基督教徒方式貶低軀體,另一方麵欣然贊同對生理機能應予滿足;而路易絲卻喜歡閃爍其詞。她念過許多猥褻的小說,不太欣賞男女私情,卻贊賞裹著男女私情的層層透明薄紗。她美滋滋地說:“這纔是大膽設想,妙不可言!做人嘛,要悠著點兒,彆太使勁!”這個純潔得像白雪的女人在讀阿道爾夫·貝洛寫的《火姑娘》時,險些兒沒笑死過去。她津津樂道地大講新婚之夜的逸事,大凡以不幸告終:不是新郎急不可待想成其好事,把妻子磕在床架上摺斷脖子,就是新娘不見瞭,第二天清晨發現她光著身子,瘋瘋癲癲地躲在櫃子頂上。路易絲把自己關在半明半暗的房間裏。夏爾一進屋,便推開百葉窗,把所有的燈全點亮。她用手捂著眼睛,呻吟道:“夏爾,多刺眼呀!”可是她的反抗決不超過約定俗成的限度:夏爾使她膽戰心驚,給她帶來奇妙的不舒適,有時也感受到友情,反正隻要夏爾不碰她就行。但要是夏爾一嚷嚷,她就什麼都讓步瞭。夏爾使她齣其不意地生瞭四個孩子:第一胎是女兒,生下不久就夭摺瞭,然後是兩個男孩,最後一個是女孩。
夏爾齣於對宗教的冷漠,或齣於對神的崇敬,同意讓孩子們受天主教的熏陶。路易絲並不真信教,但因為她討厭耶穌教,所以讓孩子們信天主教算瞭。兩個男孩都嚮著母親,她悄悄使他們疏遠肩寬體胖的父親,夏爾卻毫無察覺。老大喬治進瞭巴黎綜閤理工學院,老二愛彌爾當瞭德語教員。愛彌爾的行徑有點蹊蹺:我知道他一直打光棍,盡管他不喜歡父親,卻處處學父親的樣。父子動輒鬧翻,但也有幾次使人難忘的和好。愛彌爾神齣鬼沒,他非常喜歡母親,一直到死,常常偷偷來看望她,事先並不打招呼。他對母親又是親吻,又是愛撫;講起父親,先是冷嘲熱諷,然後越講越生氣,最後大發雷霆,砰的一聲關上門離開母親揚長而去。我想,路易絲很喜歡愛彌爾,但愛彌爾使她心驚肉跳。這兩個粗暴而難處的男人使她頭昏腦漲,所以她更喜歡喬治,可惜他老不在身邊。愛彌爾一九二七年孤獨悒鬱而死。在他的枕頭底下,發現一把手槍,箱子裏塞著一百雙破襪子,二十雙斷跟皮鞋。
譯 本 序
讓-保爾·薩特(1905—1980)於四十年代前期蜚聲法國文壇,到瞭四十年代後期,他的聲望從法國的思想界、文藝界擴大到整個西方的思想文化界,乃至政治理論界,一時間成瞭叱吒風雲的人物。這位公認的西方思想界巨頭成為社會活動傢之後,卻在嚴酷而錯綜復雜的現實政治鬥爭中處處碰壁,連連受挫。五十年代前期,“薩特衝擊波”盛極而衰。眼睛一直嚮前看的薩特,開始迴顧自己的生活曆程。他不無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全部著作原是十足瘋狂的産物:“我心安理得地認為自己是天生的作傢”,“我是賦有天命的”。於是他決定撰寫自傳,追本窮源,“解釋我的瘋狂,我的神經病的起因”,試圖說明以寫作為天職的普盧如何演變成名震一時的薩特。他運用存在決定意識的思想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進行瞭一次無情的自我批判。
薩特從自己的齣身、兒時的生活環境、所受的傢庭教育以及本世紀初充滿假想英雄的社會氣氛入手,很快發現:“我實際上是一件文化傢産。文化浸透瞭我,我以文化的光輝反射著傢庭,如同傍晚池塘反射著白日的炎熱。”這個書香子弟受到瞭典型的法國小資産階級的文化熏陶。嬰兒時喪父,和母親一起寄居在外祖父母傢。外祖父是新教徒,具有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思想;外祖母是天主教徒,骨子裏卻懷著伏爾泰式的對宗教的懷疑。普盧憑耳濡目染,看齣籠罩在他周圍的宗教氣氛隻是傢庭喜劇的組成部分。薩特在一九五一年說過:“我齣身在一個半耶穌教半天主教的傢庭,麵對兩教的爭議,從十一歲開始,我的信念已確定”:“上帝不存在”;並確信“建立在宗教基礎上的道德必然導緻反人道主義。”在他的著作中曾多次引用尼采的名言:“上帝已經死亡”,並比這位推倒一切偶像和傳統的“超人”走得更遠,他一反笛卡兒證明上帝存在的邏輯推論,不無過分地揚言能“證明上帝不存在”。這部自傳便是他的又一次嘗試。可是我們知道,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思想雖然強調人的價值,把人視為自己命運的主宰,但始終難以完全擺脫宗教的外殼。何況高盧人信奉基督教已有一韆三百多年的曆史,基督教思想長期統治著西方文化。人文主義思想盡管與之對立,但人們在探求萬有的本原時,總想找個造物主,提齣“人為萬物之靈”,仿佛人負有神的使命。薩特受到瞭很深的影響,他雖然多次聲稱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但始終沒有講清楚他提齣的“他人”,“他人的目光”和“第四者,即組織者”究竟是什麼。
一切哲學都要有個起點。薩特哲學思想的齣發點是他多次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名言:“倘若上帝不存在,一切都是可能的。”上帝不存在的假設使薩特處於窘迫的境況,但也使他獲得“人注定是自由的”這個立足點。上帝不存在,人的價值失去瞭終極的依據、尺度和目的,人“被拋入這個混沌的世界”,“沒有根據”,“沒有意義”,麵臨這個敵意的、充滿威脅的世界,人必然感到“焦慮”、“恐懼”,與生俱來的自由意味著“痛苦”、“苦惱”。那麼人來到世上乾什麼?人的本質是什麼?我是誰?這樣,人的實在,人的地位,人的意識(即“自我”,主觀之我),總之,“人”成瞭薩特存在哲學的中心問題。大凡哲學傢把目光盯著人的共同性、人的本質這一普遍概念上,再根據這個普遍概念確定道德標準:“人的本質先於存在。”薩特把這個論點顛倒瞭過來:“人的存在先於人的本質”,指齣人赤條條來到世上並無本質可言,人“自我存在”以後纔獲得“自我本質”。薩特不同於弗洛伊德,後者否定社會現實世界對“自我”具有決定性的製約作用。而他卻承認人的存在決定人的意識:我們的思想“自然而然産生於我們所接受的文化”,但他認為可以擺脫外在世界的決定性作用而進行“自我選擇”,“自我設計”,這種自由在他看來是絕對的。戰爭的悲劇使他明白:“單在任何情況下選擇總是可能的結論是錯誤的,非常錯誤,以緻後來我自己批判自己。”
薩特這裏所說的人,是指具體的人,即具體的實例——個人,不是一定社會關係的總和的人。他企圖通過韆差萬彆的某個現實的個體來說明人。一般哲學傢隻掌握普遍的原則,著力於理念的真實存在,而忽視具體的真實。薩特提齣瞭挑戰,他把個彆的人作為他的存在哲學的對象。然而,瞭解和錶現神秘的動物——人——是一門藝術,唯有文學傢纔能辦到,所以哲學傢薩特是和文學傢薩特同時度過文字生涯的。
要瞭解和錶現矛盾百齣的、錯綜復雜的具體的人,在薩特看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不失為一種徹底的方法。盡管他對弗洛伊德關於潛意識,下意識的渴望,性意識等論點不以為然,但他身體力行“弗洛伊德的有名理論:在實際生活裏不能滿足欲望的人,死瞭心作退一步想,創造齣文藝來,起一種替代品的功用,藉幻想來過癮”。對薩特來說,“寫作的欲望包含著對生活的絕望”,幻想不僅是存在的先導,而且是存在的本身。他說:“沒有人知道我來到世上乾什麼”,“我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人”,但傢人韆方百計讓他相信他“是奇跡造成的孩子”,“上天的禮物”,“天賜”的“神童”。在十九世紀度過大半生的外祖父嚮他“灌輸路易·菲力普時代流行的思想”,即救世渡人的理想,他“乍學時就比彆人的思想落後八十年”。外祖父喜歡在各種場閤扮演上帝老人,小普盧自個兒扮演孤膽英雄,救世主總是孤立無援的:“既然彆人把我看做想象中的孩子,我就以想象來自衛”;“我是沒有父親的孤兒,既然我不是任何人的兒子,我的來源便是我自己”;“我沒有超自我”。薩特此處用反諷的手法藉用瞭弗洛伊德的術語(“自我”人格的三個層次:“本我”,“自我”,“超自我”),是一種文字遊戲,但賦予新的含義:他不像賈寶玉那樣成天感到賈政無形的威懾,心頭沒有父威的陰影,隻有外祖父的寵愛。他,“先知先覺的神童,小預言傢,純文學的埃利亞桑”,“把書房看做教堂”,天地萬物層層鋪展在他的腳下,謙恭地懇求有個名字,“給每個事物命名,意味著創造這個事物又占有這個事物”。有瞭這個幻覺,他就自以為是命定永垂不朽的,必將寫齣偉大的作品:“上帝的創造物和人類偉大的作品是一脈相承的。”為瞭拯救全世界受苦受難的蕓蕓眾生,他“一個人反對所有的人”,“引天下為己任,逆轉乾坤救人類”;他“混淆著文學和經文”,自信用他的作品“保護人類不滾入懸崖深淵中”。然而,他痛苦地發現沒有人發給他委任狀。但卡夫卡說過:“我有一份委任狀,但不是任何人授予我的。”於是,他“自授委任狀,旨在保護人類”,深信文學能救世。
就這樣,他夜以繼日地從事文學創作:“二十億人躺著安睡,唯有我,孑然一身為他們站崗放哨”,他“仿佛成瞭世界的代言人”。他塑造的主人公往往是作者自身的投影:“我按自己的形象塑造我的人物,並非原封不動照搬我的形象,而是按照我渴望成為的形象加以塑造。”他筆下的人物多為畸零人,孤立無援、隻身奮鬥的個人英雄,哈姆雷特式的人物,其悲劇在於“一項偉大的事業落在一個不能勝任的人肩上”。盡管自己選擇的使命是美麗的、崇高的和神聖的,但責任太沉重瞭,到頭來被重負壓得粉碎。迴首往事,就像從失戀中解脫齣來的斯旺所說:“真想不到我為一個對我不閤適的女人而糟蹋瞭一生。”究其原由,他說:“對大眾的需求我一無所知,對大眾的希望我一竅不通,對大眾的歡樂我漠不關心,卻一味冷若冰霜地誘惑他們”,“我是一個不買票的旅行者”,自以為肩負著關係到全人類的使命,有權占一個席位,“荒謬絕倫地把生活看做史詩”,“把藝術作品看做超驗的成果,以為每件作品的産生都有益於世人”,以為“文人的唯一使命是救世,他活在世上唯一的目的是吃得苦中苦,使後人對他頂禮膜拜”。這就是他說的“始終不渝的幻覺”,“十足的瘋狂”:“我自稱是受百姓擁護的救星,其實私下裏為瞭我自己得救”;“內心貧乏和感到自己無用,促使我抓住英雄主義捨不得放下”。其結果,如同一頂以自我為中心的“陀螺轉啊轉”,“最後轉到一個障礙物上,停住瞭”。失敗是必然的。
薩特還從世界觀的高度對自己進行瞭剖析,承認自己“骨子裏是柏拉圖學派的哲學傢,先有知識後見物體”。他把概念“作為實實在在的事物加以接受”,認為“概念比事物更真實”,以緻他“對一切的理解都是顛倒的”。譬如,“動物園裏的猴子反倒不像猴子,盧森堡公園裏的人反倒不像人”。從而“把文字看作是事物的精髓”,對他來說,“寫作即存在”,他的“存在隻是為瞭寫作”。他說:“由此産生瞭我的唯心主義,後來我花瞭三十年的時間方始擺脫。”他長期把他的筆當作利劍,此時不無感嘆地承認“無能為力”:“文化救不瞭世,也救不瞭人,它維護不瞭正義”。這個認識在他是長期而痛苦的努力的結果,得來不易。他終於“心明眼亮”瞭,“不抱幻想,認清自己真正的任務”:全心全意地投身於人民大眾為自身解放的運動,這纔是使他“徹底獲救的事業”。
薩特一九五三年開始寫這部自傳,大部分文字完成於一九五四年,幾經修改,一九六三年春纔發錶。他寫自傳的目的,正如他為蘇聯一九六四年俄譯本作的序中指齣的那樣,是“力圖破除一種神話”。從上麵的概述來看,我們認為他是真誠的。薩特一生與文字打交道,是個多産的作傢,下筆動輒洋洋灑灑幾十萬言,而且常常寫完就脫稿,不喜歡修改。這本小書則被他壓瞭十年之久,足見對自己進行否定性的批判是何等的艱難痛苦。薩特解釋過為什麼遲遲不發錶,那是因為他發現對自己、對文學否定過瞭頭,所以幾易其稿,“磨去棱角”。不管怎麼說,文化作為人類的産物還是有用的。“在書叢裏齣生成長”的薩特,肯定自己“也將在書叢裏壽終正寢”。“盡管寫作是吹牛皮,說假話,但總還有一些現實意義”。作傢的努力不盡然徒勞無功吧。事實上他也不總是“死抓住熱空氣氣球不放”,而是“韆方百計要往下沉,恨不得給自己穿上鉛底鞋”。在接觸社會實際的過程中,有幸發現過“海底細沙上的珍奇”,並由他予以命名,就是說他看到自己的學說成瞭西方文化的一部分,認為自己對人類文化還是有貢獻的。然而,他的“輕薄”不可抗拒地時常使他“浮在水麵上”。他說:“時而我是浮沉子,時而我是潛水員,有時則兩者皆是。”對自己采取瞭一分為二的態度。再說,作傢在創作時,總或多或少把自己擺進去,即使是說謊,“說謊人在炮製謊言中發現瞭自己的真相”,也有好處嘛。這麵批判的鏡子讓他看到自己的形象,從中認識自己,進而改造自己。薩特總結時指齣:“我唯一感興趣的事是用勞動和信念拯救自己。這種純粹的自我選擇使我升華而不淩駕於他人之上。”我們不能不承認這是他對自己漫長的文字生涯所做的實事求是的結論。
薩特這部自傳是彆齣心裁、洗舊翻新之作,不同於一般的自傳。作者獨闢蹊徑,不以敘述悲歡離閤、時運興衰的經曆取勝,而把筆墨集中在自身內心的追求和心跡的剖白上,多層次地抒寫自己潛在的心聲。薩特的著作捲帙浩繁,內容龐雜參錯,博大精深,文字又艱深晦澀,令人望洋興嘆。但他的這部自傳卻錶現齣他還有縴細入微、玲瓏剔透的一麵,且文字洗煉,言簡意賅,新穎脫俗,不落窠臼。他在瑣碎的傢常和世俗的應對中挑選一個片斷,一個見聞,一個情緒,一個印象,一個想象,一個幻覺,間或穿插英雄傳奇、曆史掌故甚至神魔靈異,寄托他的哲理,以小見大,化尋常為卓異,給人以透視感,甚至細枝末節也可用來揭示人生的重大問題,好像一切事情都包容在他的哲學之內。由於他對自己的童年和童年殘存的一切以及外祖父這一代“世紀末”的殘暉采取否定和批判的態度,全書彌漫著反諷的基調和揶揄的筆觸。時而正麵敘述,時而反麵烘托;時而正話反說,時而反話正說;間或運用誇張甚至漫畫的手法,詼諧、俏皮而瀟灑、超脫,妙趣橫生地嚮讀者展示他自我發現,自我擴張,自我認識的過程,同時也嚮讀者展現當時的世態習俗,這也可說是刻畫頹俗的諷世之作。書中的絕大部分素材取自作者六歲至十一歲的經曆,但已足夠構成一部完整的內心生活的自傳瞭。薩特認為在人生的長跑旅途中至關重要的是“起跑突破的能力”,“一旦衝破束縛,便能騰空而起”,然後就是“重復”,“不斷再生”,一直跑到終點。的確,我們細心閱讀,掩捲凝思:薩特的主要哲學思想和倫理觀仿佛都已曆曆在目。無怪乎,作者雖然不止一次說要續寫自傳,但始終未成其美。大概沒有必要瞭吧。再說,誰想瞭解他的具體經曆,去讀西濛娜·德·波伏瓦寫的迴憶錄好瞭,那裏有詳盡的記載。
《文字生涯》發錶後,法國以至整個西方文壇反響熱烈,很快被譯成各種文字(包括蘇聯的俄譯本)。薩特罕見地受到瞭各界各派的一緻好評,他的自傳無爭議地被視為大手筆獨具隻眼、獨運匠心的文學精品。諾貝爾奬金的決策者們以為薩特經曆瞭十餘年坎坷的社會活動傢生涯之後迴到瞭純文學的領域,為瞭錶彰他的成就,決定嚮他頒發諾貝爾文學奬金。但是齣乎人們的意料,薩特謝絕瞭這項世界性的最高榮譽。因為這項榮譽不符閤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作為資産階級營壘的叛逆者,他在皈依、覺醒、解脫之後,決不肯再迴到資産階級營壘。這在他的自傳中已經說得清清楚楚:“我成為背叛者,並堅持背叛”;“我來到世上不是為瞭享樂,而是為瞭清賬”。他不屑躋身於“榮譽席”之列,對他,“過去沒有作用”,而“未來吸引著”他。他似乎以自己的行動發展瞭我國的一句老話:“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現在種種譬如今日生”,將來種種譬如今日死。他不願被榮耀置於死地,而要“從死灰中再生,用不斷的創新把自己從虛無中解脫齣來”。他說:“每時每刻都是我的不斷再生。”重新開始,成為新人,這是他生活的強烈願望。他的成就在他看來算不瞭什麼,等於零,隨風而逝:“必須一個小時比一個小時乾得更好。”他總是他自己,同時又是另一個人,不斷創造新的自我,生命不息,奮鬥不止。他確信:“我的心髒的最後一次跳動剛好落在我著作最後一捲的最後一頁上”;“我最好的書是我正在寫的書”,“明天寫得更好,後天寫得好上加好,最後以一部傑作告終。”他當時正潛心於他的鴻篇巨製《傢庭的白癡》,後來一直堅持寫到雙目完全失明方始擱筆,終於以他驚人的毅力實踐瞭自己的諾言。
瀋誌明
一九八七年七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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