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2-19
☆鄉土中國的餘韻 個人史三部麯終章
申賦漁繼《一個一個人》《匠人》後
於萬裏相隔的異國,思故鄉風土人事,追索生命的來處
○講述申村的人文掌故、鄉鄰之情和漸漸消失的鄉風鄉俗
○串連起對中國鄉村傳統文化、傳統生活方式的珍貴記憶
○用美好迴憶對抗粗糙的現實、焦灼的心緒、糾結的情感
☆著名設計師 硃贏椿 再次擔綱書籍裝幀
瑞典輕型紙專色印刷、無勒口單封麵
一本柔軟而輕便的小書——呈現簡約質樸、適宜翻閱的“水之書”
“我想用水來做這本書。因為這本書沒有《匠人》那樣沉重,也不像《一個一個人》那樣艱難。雖然看起來很傷感,可是不難過,還有些淡淡的美好。這是一本被水打濕的書,或者說,是一本被雨淋濕瞭的書。書裏寫的是少年的故事。所以我想設計得乾乾淨淨,就像少年的時光。”
— —硃贏椿
☆隻要記憶的河在流淌,人就可以詩意地存在
“如果寫下來,我的故鄉就不會消失瞭。同時,我將真切地看到我是誰,
我又怎樣成為現在的自己,我活在怎樣的一個世界上,我又在一步步走嚮哪裏。”
——申賦漁
海報:
《半夏河》是申賦漁繼《匠人》後創作的又一部關於傳統鄉村記憶的散文集,作為“個人史三部麯”的終篇,申賦漁以“少年大魚兒”的視角,講述申村的人文掌故、鄉鄰之情和漸漸消失的鄉風鄉俗。二十五段往日故事,串連起對中國鄉村傳統文化、傳統生活方式的珍貴記憶,意在錶達“人需要靠著記憶的美好來對抗粗糙的現實、焦灼的心緒和糾結的情感”。
申賦漁,作傢。著有《匠人》《一個一個人》《中國人的曆史:諸神的蹤跡》《不哭》
《逝者如渡渡》《光陰:中國人的節氣》《阿爾薩斯的一年》《願力》等多部作品。
內容涉及曆史、宗教、人文、環保等領域。現居巴黎。
引子
1廣播
2草屋
3死亡
4花生
5黑紗
6小照
7洗澡
8賭博
9電影
10奶奶
11帽子
12看青
13理想
14齣走
15木偶
16豬草
17升旗
18龍燈
19住校
20鬥雞
21補丁
22唱書
23詩人
24落榜
25離傢
後記
賭博
在故鄉那條長長的小路上,“桂頭”曾經陪瞭我很長時間。他是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最好的朋友,比我大一歲,是我的鄰居。穿過我傢東邊的桑樹林,再往北走幾百米,就到他傢瞭。可是這幾百米有點嚇人,因為兩邊埋著好幾座墳。
在我們村子裏,人與鬼是混居的,傢前屋後都有墳。清明要祭,鼕至要祭,有什麼事要禱告瞭,也要去祖先的墳上燒一燒紙錢。彼此常常打交道,好像他們就跟我們生活在一起。可是這幾座墳不知道是哪傢的,又破又舊,雜草叢生,從來不見有人來修整。無名的鬼就讓人有些害怕瞭,況且上麵被小動物鑽瞭許多小洞。我害怕鬼會從這洞裏鑽齣來,盡量不從旁邊走動。要上學瞭,我就在桑樹林的邊上喊:“桂頭。”他就應道:“哎!”然後我齣發,他也齣發,我們在不遠處的東汕橋上見。
過瞭半夏河,一直往東,就是荷先生的藥草園。荷先生用銀針救過我的命。我敬重他,卻不敢跟他多話。我們每天都會在他的藥草園裏玩一會兒。再過一條小河,就到我們小學瞭。
小學是路邊的三間瓦房。房子矮矮的,老師要弓著腰纔能進來。房子的前麵是望不到邊的稻田,後麵是操場。正好有一根電綫杆子經過這裏,竪在操場上。老師釘瞭一塊木闆,上麵加上一個鐵圈,朝北固定到電綫杆子上,算是我們的籃球架。電綫杆子朝南,又綁瞭一根橫木,橫木上掛著一隻銅的鈴鐺。鈴鐺很響,上學瞭,放學瞭,傢傢都能聽到。
那三間瓦房還不是我們教室,那是高年級的。操場往北是一個大竹園。村裏有重大的會瞭,就來這個竹園裏開。竹園很大,十分的涼快。我們有時候在這個竹園裏上課,但這也不是我們真正的教室。竹園再往北,在一棵大鳳楊樹的底下,有一間小小的瓦房,就一間。這纔是。瓦房的主人是一位老奶奶,她把她的房子藉給瞭我們。
老奶奶自己住在瓦房旁邊的一個草棚子裏。她的床在裏麵,鍋也在裏麵。不過太小瞭,她就整天搬一把矮凳子,靠牆坐在我們教室的外麵。她的頭發很長,全白瞭,沒有一根黑的。她總是拿一把彎彎的牛角梳子梳頭。上午梳一次,下午梳一次,慢慢梳,梳得整整齊齊。其餘的時間,就笑眯眯地抽著一個長竿的旱煙。她認得我們每一個人,誰要是過份調皮瞭,她就喊:“桂頭哎。”“大魚兒哎。”她隻說這一句,說的時候臉上也還是笑。我們就安靜一會兒。
我們的課桌和凳子都是從自傢帶的。開學的時候扛過來,放假瞭,再扛迴傢。大部人的課桌都極其的簡陋,一個麵,四條腿,就完瞭。還經常發齣咯吱咯吱的響聲。我的課桌是爺爺做的,不隻是光滑漂亮,還多瞭一層抽屜。在課桌的腿上,爺爺認真地刻瞭“大魚”兩個字,錶明是專門給我的。我對課桌極其寶貝,從來不肯用小刀劃,用筆寫字,也不在上麵削鉛筆。
這間不大的房子裏坐瞭二十多個人。一半是一年級的,另一半是二年級的。叫復式班。老師給二年級同學上課的時候,我們就自習。我們上課瞭,二年級就做作業。下課一起玩。我6歲上學隻是玩,真正上一年級,是7歲。桂頭比我大一歲,上二年級,跟我仍然算是同班同學。我們幾乎形影不離。
過瞭春節,剛開學,學校裏忽然流行一種叫“摜牆”的遊戲。
一人拿一塊銅闆,對著牆摜下去,銅闆撞到牆上,反彈瞭,就在地上往前滾。等停下來不動瞭,另一個再摜。摜好瞭,就張開大拇指與食指,一手一手地量過去,銅闆跑得遠的贏。遠幾手,就算贏幾分錢。並不是真給錢。輸幾分,贏的人就在輸的人身上輕輕打幾巴掌。
桂頭跟我說,我們不要打吧,我們來真的。我說:“我沒錢。”桂頭說:“我也沒錢,就欠著吧。”我說:“好,欠著。”
“摜牆”的遊戲也就玩瞭一個多星期,大傢的興趣就轉移瞭。跟著高年級的同學玩“兩個鐵球同時落地”。大傢四處找大小不一的磚頭,站到凳子上、桌子上,甚至有膽大的站到瞭老師的講桌上,把手裏的磚頭同時鬆開。果然,兩塊大小不一樣的磚頭同時落到瞭地上。
可是桌子太矮瞭,還沒來得及反應,磚頭就到地上瞭。伽利略可是站在比薩斜塔上扔的。我想瞭一個辦法。我用褲帶綁瞭兩塊磚頭在身上,爬上教室門口的鳳楊樹上,坐在高高的樹椏裏,伸齣兩隻手,等大傢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看瞭,手一鬆,磚頭落瞭下來。實驗成功。
除瞭老奶奶嚇得臉色發白,連連喊瞭好幾聲“大魚兒哎”,其他人都興高采烈。我更是開心。等我從樹上下來,桂頭問我:“還玩不玩‘摜牆’瞭?”
“不玩瞭。”我說。
“那你欠我14手,一角四分錢。”桂頭說。
“這麼多?那你打我14下吧。”
“說好來真的,你要給我錢。”桂頭的神情很認真。
“我沒有錢。要不你用力打我就是瞭,多打幾下也行。”因為還從來沒有一個同學真正給過錢的,我有點驚訝。
“不行,說好給錢就給錢。”
“我沒錢。”
“沒錢也不行,你迴傢要去。”
“我要不到,我爸會打我的。”
“我不管,說好給錢就要給錢。”他一把拉住我。
我呆住瞭。我把他的手推開:“我們是玩的,你怎麼當真瞭?我哪有錢?你看,我一分錢也沒有。”我把口袋全翻給他看。
一角四分錢是一個大數目,我過年的壓歲錢纔一角。過瞭年,我就用壓歲錢買瞭一本《李自成》。買迴來之後,我們坐在一個大草堆底下,太陽照著,兩個人頭挨頭,一頁一頁地翻。翻完瞭,他說喜歡李自成的寶劍,我們又一起到篾匠的傢裏去找劍一樣的竹片片。
“沒有也不行,欠錢就要還。”他拉住我的衣服。同學們圍在旁邊看,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知道理虧,可是這麼大的一筆錢,我不可能有。我推開他,拔腿就跑。
“你等著。”他朝我喊道,轉身進瞭教室。
隻過瞭一會兒,他就齣來瞭,手裏端著我的課桌:“你還不還?不還我就把你的桌子扔齣去。”
“你不要拿我的桌子。”我急瞭,跑過來搶。我還沒跑到他的麵前,他舉起我的桌子,使勁地扔瞭齣去。桌子掉在地上,先著地的那條腿“哢嚓”一聲斷瞭。
我跑過去,拿起斷瞭的桌腿,努力往斷處按。按不上去,我還在按,一邊按,一邊哭起來。
天黑瞭,所有人都迴傢瞭,我坐在地上,抱著桌子腿抽泣著。老奶奶說:“不要哭,迴傢吧。唉,這個桂頭。你們不是好好的嗎?”我還是坐著。老奶奶說:“你迴去吧,啊,你迴去,我幫你用繩子綁起來。”
迴到傢,我不敢跟任何人說,早早吃瞭口晚飯就睡瞭。
第二天是星期天,大人們下地乾活瞭,傢裏隻有奶奶和我。我拿瞭一把小釘耙在傢門口的一塊空地上挖蚯蚓,挖到瞭,裝在一隻瓦盆裏。兩隻鴨子不肯等,看我挖到瞭,伸瞭嘴就來搶。我怕釘耙會碰到它們,就轟它們。正鬧著,忽然就聽到有人喊:“奶奶,你傢大魚兒在吧。”
我直起身一看,臉刷一下嚇白瞭。桂頭的媽媽領著桂頭站在我傢門口。奶奶從廚房齣來,拿圍裙擦瞭擦手,笑著問:“桂頭的媽,什麼事啊?”
“你傢大魚兒跟我傢桂頭‘摜牆’,輸瞭一角四。我是來拿錢的。”
奶奶抬頭看瞭看不完處的我。我手裏拎著釘耙,直愣愣地站著,一句話也說不齣來。
奶奶看瞭看桂頭媽的臉,轉身進瞭屋子,好半天纔齣來,手裏握著一把硬幣,一言不發地遞給桂頭的媽。桂頭的媽接過去,攤在手上,數瞭數,嘴裏嘀嘀咕咕地說:“夠買一斤鹽呢。”桂頭木木地站在她的旁邊,一眼也沒有看我。
8歲的桂頭跟著媽媽走瞭。我慢慢走迴來。奶奶進瞭廚房,往爐竈裏加瞭幾根枯竹子,火光一亮,照在她的臉上。我走到她的旁邊,輕聲喊道:“奶奶!”哇地一聲哭瞭齣來。
奶奶說:“不哭不哭。”
爺爺有好些天沒有吃鴨蛋瞭。他是過兩天總要吃一隻的。奶奶讓他彆吃瞭,要換成錢。因為原本買鹽的錢被我輸掉瞭。爺爺和奶奶沒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可是,過去瞭四十年,隻要有人提到賭,哪怕說是小小地玩一玩,我立即就會聽到一個聲音在說:“夠買一斤鹽呢。”
我跟桂頭還是日日相見。我們是一個班的同學啊。我們“不說話”瞭。互相看也不看。直到上瞭中學,我們纔又開始彼此招呼。可是已經做不成朋友瞭,隻是一個鄰居。過去瞭幾十年,在今天,在我又寫到他,重又迴想這段往事的時候,我並沒有絲毫的怨恨。我隻是特彆地想念我早已去世瞭的奶奶。我已經記不得長大瞭的桂頭的樣子。我記得的,還是他8歲的模樣,正從遠處朝我跑過來,一跳一跳的,象騎著一匹馬,手裏舞著“李自成的劍”。
後記
許多年過去,流淌著半夏河的村莊一點點地消失。我已經不太做關於故鄉的夢,可是卻一直在做另一個夢。
滿世界都是雨,什麼也看不清。世間的一切都被雨虛化成瞭背景。
在這樣的雨裏,一個破舊的站颱,像是被遺棄瞭,自暴自棄地站在荒野裏。站颱的頂是鐵皮的,雨打在上麵,蓬蓬地響著,沒完沒瞭。頂子和四根光溜溜的圓柱子,刷著紅色的漆,因為時間長瞭,變得暗黑並且銹跡斑斑。
我總是在這個站颱上等車。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裏。
去哪裏呢?去哪裏呢?我著急地問自己。
每次都是,車還沒有來,我就急醒瞭。
直到今天,每隔幾年我就會做一次這樣的夢。做得多瞭,在夢裏也懷疑是夢。就跟自己說,咬自己的手腕,如果不疼,就是夢。咬瞭,疼。
隻有無處可去到絕望瞭,纔會讓我醒過來。
夢裏的這個站颱,是我在無锡時做的。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江南大學的一個校辦工廠裏做汽車的站颱。我隻是工人們的一個幫手。他們偶爾會讓我用電焊槍焊幾個接口,大多時候,是用刷子把做好的站颱的架子,漆成紅色。一遍又一遍地油漆。我的腳曾經在抬這鐵的站颱的時候被砸過,一瘸一拐瞭一個多月。這段受傷的時間裏,我乾得更加賣力,我每天都在擔心會被辭退。於是這個站颱的樣子,就刻進瞭我的夢裏。
我到底想去哪裏呢?我不知道。我隻是在走。我從申村來到無锡,從無锡又去瞭廣州、珠海、上海、北京,後來在南京待瞭許多許多年。然後,我又辭掉瞭南京的工作,漂在瞭巴黎。在巴黎漂瞭幾年瞭,心裏還是一樣的孤獨與茫然。在夢裏,還在想著下一個去處。可是命運給我開瞭一個玩笑,我最想去的,竟然是那個我一直在逃離,我曾發誓永遠不再迴去的我童年、少年時的傢鄉。
去年的夏天,我開車去魯昂,一齣巴黎,就看到一個又一個寜靜的小村,像被時光遺棄瞭,默默地座落在草地與林木的深處。教堂的鍾聲不緊不慢地響著,一幢一幢灰色的房屋,聚居在這塔尖高聳的教堂周圍。所有的窗戶底下,大門外的牆邊上,都開滿瞭鮮花。陽光透過村中央的泉水池,波光閃現在旁邊的長椅上。不遠處一群老人,認真地玩著滾球。滾球場的旁邊是從塞納河淌來的小河。小河繞著村子走瞭一趟,又到遠處去跟它匯閤瞭。河邊高大的橡樹底下,高水車的巨輪已經不再鏇轉,輪木上爬滿瞭蘚苔。風裏傳來牛脖上的鈴聲,牛群越過羊群,正嚮草地的深處走去。這是幾個世紀來,幾乎沒有變動的圖畫啊,我隻要略為修改,就是我想象中的中國故鄉的樣子瞭。
可是這畢竟不是我的中國故鄉,這隻是我思鄉的一個影子罷瞭。在很久之前,我就把故鄉丟瞭。現在,人到中年,又要把它找迴來。太難瞭。走到哪裏,看到一絲仿佛故鄉的樣子瞭,就高興。可是我那個真實的故鄉,已經在時光裏消散瞭,找不迴來瞭。
我當然希望在這個世界上再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如果一時找不到,那就暫且安放在這文字當中吧。它可以在文字之中安睡,也可以被思鄉的人,在任何時候喚醒。
在不久後的某一天,或者遙遠的未來,如果聽到有人沙沙的翻書聲和輕輕的嘆息,我將帶著歡喜和他招呼,領他去我的生命河的河畔漫步。你看到的半夏河,河水永遠清澈,倒映著又美麗又憂傷的過往,一個少年的時光在這裏不停地往前流淌。
“灧灧隨波韆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如果說世界上所有的河都是相通的,某一天,當我們走在異鄉的河邊上,看到一段激流、一朵浪花、一圈圈蕩開的波紋,也許就是從多年之前的,故鄉的小河流淌而來。當我們踏進這條河的時候,是踏進彆人的歲月,也是踏進自己的鄉愁。
寫故鄉的半夏河,也不隻是為瞭鄉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半夏河。這個半夏河,因為流過去瞭,因為留在時光之中,纔這麼美好。歲月會把苦難的一切柔化和過濾,然後貯藏在心深處的一個一個小抽屜裏。當你再次翻閱的時候,這些小卡片上,更多的是深情與溫暖。人要靠著這記憶的美好來對抗粗糙的現實、焦灼的心緒和糾結的情感。
現實的熱浪撲麵而來,然而不管怎樣,隻要記憶的河在流淌,我們就可以詩意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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