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推薦
《父親的戰場:中國遠徵軍滇西抗戰田野調查筆記》是一段被曆史風雲湮沒的血淚史,一些被刻意遺忘的人和事
李零、吳思、張鳴……多位學者力薦
隨書附贈:98張美國陸軍檔案館解密照片,60年後首度發錶!
內容簡介
《父親的戰場:中國遠徵軍滇西抗戰田野調查筆記》是一部關於中國遠徵軍的民間調查紀實作品。它讓流落在曆史之外的那支部隊和那段往事,再一次展現在人們的視綫之中。書裏的每一個故事,都會讓你淚流滿麵。
關於中國遠徵軍,國人長時間集體失憶。如果現在上街隨機采訪,一一詢問路人有關這支軍隊的信息,大多數人都會茫然地搖頭。對於這段學校不教、書店看不到、檔案館查不到的曆史,人們一無所知。他們甚至不知道一個甲子之前,在滇西那片美麗的土地上,中國軍隊參加過一場關乎國傢民族存亡的戰爭,最後用十數萬年輕的生命換得瞭國傢今日的安寜。而其中的細節和之後發生在許多幸存老兵身上的故事,至今仍鮮為人知。
在本書作者章東磐之前,已有多位民間學者以不同方式開展瞭對中國遠徵軍的民間調查。這一次,章東磐和幾位同行者決定重走當年遠徵軍之路。他們先後踏上滇緬公路,渡過怒江,翻越高黎貢山,進行戰場調研;他們還尋訪到瞭多位幸存老軍人,並用這些垂垂老人昏黃的記憶,記錄和分辨齣瞭許多珍貴的曆史碎片。
作者把幾次滇西采訪的經曆整理成文,輯成瞭這本《父親的戰場》。二十多篇文章,十來個人物,五六處戰場。沒有恢宏的大場麵敘述,也沒有戰略戰術的專業分析,有的是動人心魄的小細節,和一個個人物命運的波瀾詭譎。《石牌》蕩氣迴腸、《高黎貢山》震懾人心、《功果橋》令人扼腕、《鬆山》慘烈揪心,那場大戰和無數小戰役的剪影,都被作者一筆一劃勾勒齣清晰的影像。
書中的人物更是讓人不禁落淚。因為每個月得到200元資助而對資助人高喊“共産黨萬歲”,“我現在一個月可以吃兩迴肉瞭”的士兵葉進財;錯遇26年牢獄磨難卻依然優雅安詳、齣獄後選擇教書育人的上尉張子文;在戰友墓前不能自持地顫抖的士兵陸朝茂;為瞭將戰友遺體遷入墓園而到處奔波的劉老伯……曾經英勇的衛國戰士,如今命運坎坷的垂死老人,這種鮮明的對比和巨大的落差,真實得讓人如受剜心之痛。
作為一部涉及曆史內容的紀實作品,書中還對圍繞遠徵軍的一些故事和一些所謂的“史實”進行瞭調查和實證,力圖還原這些曆史細節以真實;作者也對所采訪老兵 “口述曆史”的內容進行瞭辨識和指正,沒有盲目采信,對於其中一些大話和誑語也未做修改裝飾,展現齣生動的人物原貌。
隨書首度發錶的近百張美軍拍攝的遠徵軍照片,展現瞭戰爭當時的地形地貌、武器裝備,遠徵軍士兵的音容笑貌,也仿佛就在我們眼前。這些年輕的士兵可能都沒有子嗣,但作者選擇《父親的戰場》這個書名,就是為瞭錶達後來人對於我們民族的光榮父輩們最深切的敬意。
全書人物形象刻畫細緻,戰爭和戰場的描繪畫麵感強,人、物、事、景的描寫均著眼於細節。文字情感濃厚,一唱三嘆,是一部難得的優秀紀實作品。
內頁插圖
精彩書評
老人把手機緊貼在耳朵上,一秒鍾都沒有停留,話語脫口而齣:共産黨萬歲。你們工作順利萬歲。我現在一個月可以吃兩迴肉瞭!那一刻,我纔知道這位老兵如臨大敵般地準備腹稿。機關槍一樣地打齣去,講完戛然停止,是因為在他的心裏,電話費很貴。
《“少尉”葉進財》
彆的地方孩子頂多在紙上、布上畫骷髏來嚇唬自己和彆人,而鬆山的孩子根本就是雙手舉著兩根大腿骨在山上追逐玩耍,他們見得太多瞭。老百姓說:隻要有炮彈坑就有人腦殼,裏麵都滾著幾個。下瞭雨,骨頭綠蔭綠蔭的,到瞭晚上,整個山上一片一片的磷火。
《鬆山》
目錄
引 子
一本叫《山茶》的雜誌
序 言
一
尋找少校梅姆瑞001
二
中將葉佩高021
上尉張子文031
“少尉”葉進財041
士兵陸朝茂053
縣長張問德065
三等科員熊文定081
少校吳昌銑095
上尉劉誌聲109
楊老五與蔡蘭輝121
三
石牌137
滇緬路151
功果橋165
雙虹橋173
高黎貢山185
鬆山199
四
軍刀215
玉石225
飛虎隊237
代後記
寫在第一個六十年祭251
我們的遠徵261
精彩書摘
2004年深鞦,我們沿著細若遊絲的古道登上高黎貢山,古道無名,在靠近山脊之處有一座傾頹的老屋,是更古老的歲月,好心的道士們為瞭過往的路人施捨免費薑糖水的場所,叫做北齋公房,往南十幾公裏的另一條山道上亦有一個這樣的地方,叫南齋公房,於是,南、北齋公房由此成為穿越大山的兩條古道的名字。
山頂風很大,人就像一片樹葉被大風推過山口。那麼大的一架山,山脊像刀背一樣薄,翻過它的時候,日軍是守方,憑藉著經營瞭將近兩年的工事要塞,阻擋反攻的中國軍隊。那是1944年5月,待命滇西的中國遠徵軍為瞭配閤中國駐印軍反攻緬北,打通滇緬公路,主動發起怒江戰役。戰役在5月11號深夜發動。那一晚,數萬中國軍隊靜悄悄地渡過怒江,使用瞭美軍援助的橡皮船,整個渡江過程數萬官兵隻淹死瞭一個人。
在北齋公房一綫率先渡江的是陸軍第一九八師,師長葉佩高。在開始滇西抗戰的調查之前,我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而第一次知悉他,是在1999年的騰衝縣城。此縣偏處滇西極邊之地,但卻是中原漢文化延至西南邊境的最活躍的末梢神經。詩書禮義,忠孝賢良在這個地方年紀稍長的人都能扯上幾句,而且說的時候很認真。騰衝人很自豪本地的曆史。一百年前,騰衝玉石貿易甚興,英法德三國都在這個邊僻小城設有領事館。那時,騰衝一年的邊貿額據說不輸廣州。更讓他們驕傲的是抗戰。騰衝是中國軍隊靠自己的力量在八年抗戰裏光復的第一座縣城。為瞭這個光復,九韆多遠徵軍官兵、三韆日軍與美輪美奐的古城玉石俱焚。距城三公裏的和順鄉奇跡般地逃過此劫,至今粉牆黑瓦,畫棟雕梁,讓人依稀窺見當年縣城的風華。騰衝人說,他們真的是捨棄傢園“焦土抗戰”的典範。
那年住的政府賓館有一個小花園,臨睡前去踱步,卻見樹影掩映之後有一道階梯通嚮樓後漆黑的深處。好奇驅使我走到小樓後,月光下,荒草中,聳立著一座幾與二層樓齊高的紀念碑。就著依稀的月光,看得見碑身上麵的四個大字:“還我河山”。碑銘詳細地講述瞭這支部隊曆經血雨腥風,從倭寇手中奪取騰衝的事跡。那是陸軍第一九八師的抗敵陣亡將士紀念碑。
葉佩高就是第一位渡過怒江的中國將軍,那一刻他肯定隻會想到接踵而至的惡戰,而且勝負未蔔。因為與日軍七年的正規戰打下來,中國軍勝少敗多,加上上峰決策的反復無常,誰能算定此戰必勝呢。他從橡皮艇邁上怒江西岸的腳印,本應拓瞭模收藏在博物館裏,那是葉佩高將軍一生中最非凡的一步,因為自1840年開始的一百年間,還沒有一位中國將軍得此殊榮。一百年來,中國軍隊在那一天,在此地,第一次發起瞭對侵略軍的戰略反攻。
從渡江地點至西岸的高黎貢山腳約十數公裏距離,便是與日軍的接戰。西岸的日軍已是足足養瞭兩年,在遠徵軍立足未穩,立即派精銳從山腳屯兵處逆襲而來。今天再迴想,頂不頂得住日軍逆襲的那一小仗,其實足以定乾坤。中國軍隊正是強敵兩年前的敗兵。當年日軍突破中緬邊境,如入無人之境,中國守軍狂泄如水,幸虧有怒江,幸虧有一江狂漲的春水,僅有的惠通橋在最後一刻被炸斷,將日軍止於西岸。
遠徵軍這隻驚弓之鳥重整羽翼,就想飛過刀叢林立的高黎貢山嗎?日軍敢以不多的兵力突襲我軍,算準的就是中國軍隊還未擺脫戰敗的陰影。
果然,當一片亮晃晃的刺刀伴著毫無懼色的怪叫聲撲麵而來的時候,中國士兵的第一個動作真的是逃跑。居然沒有人記得嚮敵人開槍。攻守雙方的角色在一瞬間就互換瞭。時任葉師長手下團長的陶達綱將軍,曾迴憶那段經曆,站在葉師長旁邊的一位副師長,高聲發齣第一聲命令:“衛兵,捆行李!”他要跑。
英雄與凡人的差彆其實就在此時。葉佩高本在看地圖,部署對高黎貢山的進攻,他隻是抬起頭來,看瞭看手下敗兵湧來的方嚮,對特務連長說:你去看一看,有什麼事。接著忙他的。百年雪恥之戰的勝敗榮辱,就在這不經意間悄悄奠定瞭。連長帶瞭機槍趕上去,陶達綱已經穩住陣腳,士兵們轉而撲嚮敵軍。幾十年之後,他們迴憶起師長,說起的都是那一刻的大將風度。
小戰畢,葉將軍集閤士兵講話,專門講瞭怕死的問題。我驚訝地發現,他在六十年前就曾一反東方傳統觀念,力主士兵應該怕死。他們部隊長官與士兵的標準問答是:“弟兄們,你們怕不怕死?”幾韆人齊聲迴答:“怕死,不怕日本鬼子!”他讓士兵們不恥於怕死,是提醒官長珍愛士兵的生命。他在激勵士兵們不怕日本鬼子,則是要士兵們英勇殺敵,忠貞報國。
那個時候,一九八師與日軍以機槍互射,怎麼打都有嚴格規定。葉將軍親自製定標準,鬼子打點射,都是三發:“叭、叭、叭。”他告訴大傢,鬼子在威脅我們,問你“怕不怕?”我們迴射時要兩發兩發地打“不怕,不怕。”這樣既節約瞭子彈,也嚮對方錶明瞭勇敢的意誌。
在高黎貢山腳下,我們尋訪到一位叫田樂的老人,遠徵軍反攻時,他任當地的甲長,為部隊帶路。他見過葉佩高將軍,是因為一頭牛。
那時中日兩軍激戰正酣,高黎貢山山形陡峭,林木叢生,遠徵軍每一進展都要付齣極大的犧牲。五月正是雨季來臨之時,豪雨帶來的泥濘讓供給愈加睏難,而空投往往隻有一部分能到部隊手中,其中大部都掉到深淵裏瞭。一位負責供給的司務長下山采購,看到老百姓傢的一頭大黃母牛,沒付錢就把牛拉走瞭。當地百姓在日寇統治下煎熬瞭兩年,至今迴憶起日軍還是咬牙切齒的,也願意配閤自己的軍隊打過山去。當然,也是司務長貪心,那時候,中國軍隊裏的貪汙是很普遍的事情。那位司務長牽著牛路過師部的時候,偏偏被糾察隊攔住瞭。糾察隊是師部派齣,專門檢查部隊的風紀。盤問之下,司務長拿不齣牛主人簽字畫押的采買單,被帶到瞭師長麵前。當時的規定是軍隊不許拉老百姓的耕牛,違反瞭是要槍斃的。田樂老者說,這個規定都嚮老百姓宣傳過。
師長親自審案,當著眾多官兵。拿老百姓那麼大的東西不給錢,我們和日本鬼子有什麼區彆。葉佩高說要槍斃。司務長跪下來瞭,他講橫竪是死,師長您讓我上前綫吧,打日本死瞭,子孫也還留個芳名。那時騰衝縣的抗日縣長張問德在一旁,他也幫著司務長說話。師長說:好,但要看老百姓同意不同意,你去找老百姓,要有人來保你,我就免你一死。司務長連夜下山找到瞭田樂,求田樂保他。田樂因此見到瞭師長葉佩高。
田樂老人迴憶說,葉師長和老百姓說話總是笑眯眯的,還招待他們吃茶,一個勁替部下買東西不給錢道歉。“師長叫我把牛牽迴來,我說:這是條老母牛瞭,他們也是來幫助老百姓的。後來師部開瞭錢,錢交給瞭牛主人。”
那位司務長得償所願,走上前綫,是不是戰死,已無跡可尋,但他真要是英勇地戰死瞭,也都無從知曉,風雲動蕩,以血報國的戰死者們最終卻沒有光榮起來。
在高黎貢山口,從西北吹來的雲一翻過山,全部被風壓到瞭地麵上,一條一條的,像白色的龍在樹林裏鑽。雲霧彌漫,轉眼又變瞭晴天。昔日的戰場曆曆在目,比人深的戰壕縱橫交錯,連接著功能分明的散兵坑、機槍掩體和炮陣地。一個甲子的歲月,當年的數萬親曆者都已老矣或逝去,那雙方廝殺之地卻還如此新鮮。隻是戰壕裏長滿瞭碧玉般蔥鬱的翠竹,還有幾棵樹,都有洗臉盆粗瞭,那土肥呀。爭奪山口,雙方陣亡韆餘人,大多都死在這片陣地和不遠的開闊地上。
高黎貢山北齋公房山口,海拔3200米,這是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海拔最高的戰場。當年搶奪此地的血戰,今天已無法描述。上山之路我們空著手走尚且心驚膽戰,何況山上彈如雨下呢。山頂打下來後,戰時的美國新聞處曾齣過一個小冊子,冊子上說:開戰兩周,就有二百多匹從印度運來馱彈藥的騾子墜崖而死。除瞭堅韌的中國士兵,沒有人能越過這樣的天險。葉佩高的鐵血之師攻破瞭這道天險,那時候,象徵正義大反攻的諾曼底登陸還要過幾天纔開始。
這本來是何等的榮耀,當中國軍隊冒死攻頂把自己的國旗插上世界反法西斯的戰場之巔,他們的勇氣曾讓整個同盟國振奮。這山頂上本該有一座雄視世界的紀念碑的。
三個月之後,騰衝光復,收復第一座淪陷縣城的殊榮,亦應屬於葉佩高的一九八師的弟兄們。小小的一座四方城,爭奪之劇,打到片瓦無存,用日本人的話來講,守城日軍“全員玉碎”。騰衝是中國的翡翠之城,自明代以來五百年的經營,無數的財富與文化積澱,使一座古城變成我們國土上最美的一塊寶玉,真正玉碎的是騰衝,它用自己的粉身碎骨與中國遠徵軍一起把侵略者碾成瞭灰燼。
騰衝城將破之日,日軍組織瞭一次決死突圍,城牆的缺口裏殘肢斷體的日本兵蜂擁而齣,中國軍隊的自動火器像鐮刀一樣橫掃著他們。突圍者中隻有零星幾個人活瞭下來,吉野孝公是其中之一,他是衛生兵。脫逃十餘日後,他被中國軍隊俘虜。當他知道自己是“全員玉碎”的漏網者時,覺得十分恥辱,決定以自殺盡忠,結果沒死成。戰爭結束數十年後,他寫瞭一本講述騰衝之戰的書,叫《騰越玉碎記》,為的是讓下一代知道戰爭的真實與殘酷。他專門寫到自殺未遂後的經曆。一位中國將軍專門見瞭他,那位將軍威嚴而儒雅,他沒有訓斥企圖自殺的階下之囚,而是和藹地對吉野孝公講:你不能死,戰爭很快就要結束瞭,戰後的中國和日本都需要重建,你的祖國需要大量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在書中,吉野孝公錶達瞭對那年輕人。在書中,吉野孝公錶達瞭對那人。在書中,吉野孝公錶達瞭對那位中國將軍深深的敬意。其實這位將軍僅此兩句話,就當令我們整個民族自豪。讓我們知道有什麼樣的胸懷,纔可以自稱大中華。
雖然吉野孝公並不知道那位將軍的名字,但我總覺得那位將軍就是葉佩高。
騰衝縣城的那座一九八師陣亡將士紀念碑在“文革”中竟然毫發無傷,有人以革命的名義將稀泥塗抹在碑身上,又刷上石灰,再四麵寫上“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之類的標語。正是牛糞和標語在那個荒誕的歲月裏,以黑色幽默的行為藝術,保住瞭幾韆位殉國者僅有的尊嚴和光榮。
2005年,為瞭紀錄我們對盟軍陣亡少校梅姆瑞戰場墓地的尋找,我們又一次來到騰衝。晚飯後我從住處走到政府賓館,照例走上小花園的石階去拜謁那座紀念碑,這是我每到騰衝的必至之地。紀念碑周圍顯然已被精心整修過,栽植瞭一些花木。但紀念碑南北兩側空間都很狹窄,北麵是一座二層小樓,顯然是在革命年代裏占用紀念碑颱地建造的,南邊則是賓館的院牆,為瞭宣傳旅遊加建成瞭一座闊大的影壁,朝嚮城中心道路的那一麵塗繪著騰衝有名的火山風景圖片,影壁再南麵是一個美麗而寬大的花池。從街上看,那紀念碑隻露齣短短的一截,不知內情的人絕想不到那是上韆亡靈的魂聚之地。
碑北麵的那棟二層小樓似乎不是客房,但在朝嚮賓館的那一麵有一個門麵,夜裏會散射齣曖昧的粉紅色的燈光,幾年前就是如此瞭。我每次經過那個門口,都會禁不住探頭看一眼,都是幾位慵懶的塗脂抹粉的村姑穿著各色半露酥胸的短裙坐臥其中,都會在看見我之後馬上挺直腰杆,熱情地招呼道:進來嘛,挑一個小妹。我也會客氣地謝謝她們,然後走嚮後麵的紀念碑。有一夜月光如水,把碑身映照的一片銀輝,那天我恰好住在這個賓館,我急忙奔迴房間拿瞭相機又返迴來。路過那個粉紅色門口的時候,聽到身後飄來訕笑聲:還不好意思進來,假裝去照相,誰在晚上走那條路呀!
是嗬,誰還會在月圓之夜的晚上走這條路去看墓碑,除瞭歲月的消蝕,還有人為的鏟除,就像葉佩高這樣本該在民族反侵略戰爭史上萬古流芳的百戰之將,但是,有如流星一般,在八年抗戰裏短暫的耀眼之後,他在曆史上消失瞭。偌大中國,如今還有誰知道他?這種悲哀隻屬於這位被忘卻的將軍嗎?
蔣介石政權失敗後,葉將軍隨軍遷往颱灣,等待這位抗日名將的隻能是冷闆凳,那島太小,軍人太多,何況官多兵少正應瞭將星如雲的戲言,加上葉將軍一生儉樸,不拍馬屁,在蝸居颱灣的歲月是肯定不得煙抽的。將軍的當年舊部,曾追隨他參加淞滬會戰時的團長鬍璉嚮老長官伸來援手,邀將軍與他共駐金門,被葉將軍拒絕瞭。幸虧他拒絕瞭,否則日本人都會看盡瞭中國軍人的笑話。這位淞滬會戰時的葉旅長和鬍團長,這位滇西大反攻中的葉師長和三峽石牌血戰中的鬍師長,如果一起守瞭金門那個彈丸小島,時時等待著對岸同為中國軍隊的炮彈來襲,豈不是演絕瞭親者痛而仇者快的天下悲劇。
將軍在六十五歲時正式除役赴美,最終在失去所有記憶後告彆人間,也從此徹底離開瞭自己以忠勇的生命拼死護衛的故國。這應該是葉佩高將軍和所有與他相似命運的愛國軍人們最大的不幸。
在陸軍第一九八師剋復騰衝陣亡將士紀念碑上,朝嚮太陽的那一麵刻著四個大字:天地正氣。
讓我們記住他。
上尉張子文
張子文老人小時候是少爺,縣太爺的公子。他當年投考軍校的時候,父親正任雲南昌寜縣長。那時中日之間戰雲密布,一副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大打一仗的態勢。消息都是通過報紙從遙遠的東北和華北傳來。那時的雲南對於內地,是地老天荒般的距離,中日爭端於北方,按說怎麼樣也礙不著雲南的事,但少年張子文偏偏按捺不住自己的報國激情。他的父親也不是官吏,而是讀書人,在這個當口,縣長父親竟然慨然允諾自己年輕的兒年輕的兒的兒子,去投考軍校吧,當兵衛國。
聽著八十五歲的老人講六十多年前的少年往事,尤其講到他父親讓他去當兵,讓他去遙遠的地方以生命報效祖國的時候,我悄悄地流瞭眼淚。這樣的父親,這樣的抉擇,讓因此而一生飽受磨難的張子文終生無悔。
遇上張子文老人真是偶然,也是運氣。我們在保山市做調查的時候,為瞭省錢,曾托朋友找到和軍分區有點關係的招待所住,那院子裏有一間餐廳,既服務於宿客,也對外接待。去瞭兩次,覺得價廉而味美,而且生意還很好。最有意思的是,那位餐廳的老闆兼大廚是位極熱心的人,他聽陪伴我們的當地朋友講要尋找當年美國陸軍的故事,立即拍瞭胸脯:找我呀!細一打聽,他師傅居然做過衛立煌衛總司令的大廚。
第二天,在他餐廳的小花園裏,我們有幸謁見瞭這位年屆九十的名廚。老人帶著濃重的邊地口音,五句話我有三句聽不懂,為瞭激勵老人傢的談興,還佯裝照單全收的不住點頭。心想反正孫敏也在,我不懂她懂,誰知一席話下來,孫敏竟然也聽不大懂。至今隻記得一個故事,當年年輕的廚師看美國人吃飯隻用一把餐叉覺得不可思議,總想惡搞一把難住他們。於是先做瞭一頓麵條,看他們怎麼用叉子一根一根挑起來。想想那時年輕的前輩端上那盆麵條時的興奮之情,好戲上場瞭。結果,人傢美國佬根本不分根,一叉下去,轉兩圈,一團麵條入口瞭。大廚接著再燒瞭一盤豌豆,油光水滑,心想中國人用筷子尚要一顆一顆夾,功夫不好根本弄不到嘴裏,看你怎麼辦。人傢美國佬毫無懼色,把叉子當鏟子用,一次一堆地送進嘴裏,連稱好吃。老人傢講的滿麵紅光,他一點也不因為敗陣而惱怒,而自覺受辱,反有一點為對方成功脫睏鬆瞭口氣的快樂情緒。所以,我想,他活到九十歲瞭還那樣身心健康。
中午,餐廳老闆熱情地辦招待感謝師傅,把我們自然也捎上瞭,大傢歡樂地圍坐一張大圓桌,纔發現席上還有一對安靜而慈祥的老夫妻,尤其那位老先生,幾乎沉默無言,但舉止間透齣儒雅與高貴。老闆介紹道,保山一中的張老師,他也是遠徵軍老兵。老人客氣地笑瞭笑,仍未有多言。
我們那次仍是為《尋找少校》紀錄片做基礎,同時也想再找到有關美國陸軍在雲南作戰的更多綫索,所以每一位“新”的老兵齣現,我們都很興奮。飯畢,我們就和張子文先生聊瞭起來。初初地看他,略顯削瘦的仙風鶴骨,怎麼樣也和軍人聯不起來。結果,人傢不僅是軍人,而且曾以軍人為第一職業,從怒江中日對峙始,直到反攻完畢,老人一步不曾離開前綫。
年輕時的張子文肯定身體強健,加上好的傢學根底,順利地就讀瞭中央軍校,專習炮科。在軍隊的各個行當裏,炮科的要求很高,尤其六十多年前,還沒有導彈和電子戰,甚至坦剋在中央軍還是僅供觀賞的時代,炮兵是軍中驕子。在外人眼裏,從未知曉炮兵的高難度與專業要求,以為一臨敵陣,萬炮齊鳴,轉眼間敵人灰飛煙滅瞭。殊不知在那個時代的戰場上,炮是多麼稀罕的重武器,而炮彈又何等金貴,中央軍校炮兵實彈射擊,打多少發炮彈是要最高統帥蔣先生書麵簽批的。遠遠的,敵人在若隱若現中聚集,有多遠,有多大仰角還是俯角,天上有沒有風雨,橫風逆風還是順風,用什麼炮彈,什麼型號的引信,多少號裝藥,一個因素考慮不周到,那炮彈都打不進敵群。何況你在找敵人,人傢也在找你,那小群敵人完全可能是誘餌,你哪怕隻慢一秒,你的炮位上就可能先落下炮彈,你再沒有翻盤的機會。老人說,他是炮兵,很多人會想他在戰時遠離步兵的火綫,而我卻真切地感受到他在怒江前綫時肩上的韆鈞重擔,誰都可以有閃失,一旦上級下令炮兵行動,無論進攻還是防禦,你都要能應聲而動,打得快,打得響,打得準。炮兵的閃失是緻命的。我握著老人略顯冰冷的手,沒有告訴他我對他的體會。我也曾是一名軍人,是炮兵。
張子文軍校畢業時,正趕上雲南省主席龍雲去嚮中央要人力支援,最主要是軍事人纔,雲南籍青年張子文就迴到故鄉在滇軍任職。那時候的中國很怪誕,說是中華民國,但軍隊卻分中央和地方,就和今天的運動員一樣。中央軍由國傢政府調遣,但多個省,尤其較為偏僻的省份,準軍閥身份的地方諸侯都養著自己的武裝。在紅軍長徵的時候,雲南和四川的地方軍都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行睏獸般的紅軍過境,因為鄰近的貴州兄弟王傢烈就是因為與紅軍死纏爛打而被蔣委員長派遣中央軍支援,中央軍名義上幫著貴州驅逐瞭紅軍,結果不拿自己當外人的駐紮瞭下來,反使王傢烈丟掉瞭地盤。所幸的是,中日戰端一開,我們的地方軍沒有一傢私尋自保,紛紛應聲而起,與中央軍攜手保傢衛國。可惜的是,地方軍畢竟此前隻是看傢護院的近似團練般的隊伍,一旦與日本那樣超級能打的現代化軍隊遭遇,勇則勇矣,用傷亡慘重來形容都是自我安慰的詞匯瞭。但雲南省主席龍雲是個有遠見的人,他嚮中央要人就是要將滇軍現代化。修築滇緬公路也是這位說起來有點土的新軍閥提齣來的,事後看,這條路的重要性怎麼評價都不過分。張子文迴到滇軍,就在新組建的炮兵中任職,做瞭多久我沒問準確,因為怕老人纍,由著他講,這些時段上的細節我們再沒細問。戰爭一起,他們這批軍事骨乾迅即被調迴中央軍,重新編入戰鬥序列。張子文時任上尉連長。
老人告訴我們,自1942年起,他就駐守在怒江前綫,那時他們的炮還很落後。好在與日軍中間隔著洶湧的怒江,那兩年,雙方其實就是互相盯著,齣演中國版西綫無戰事。
第二天,我們要去拍攝在保山馬王屯的遠徵軍司令部遺跡,我們提齣請老人陪我們一起去,張子文先生立刻答應瞭。一路顛簸著開車,翻來覆去地問路,足足費瞭兩個多鍾頭纔找到馬王屯,老人始終麵帶微笑地坐在車上,沒有絲毫的煩躁與不安。馬王屯還保留有不少當年的舊房子,老人肯定很久沒有來瞭,但他一一指給我們,哪裏是當年什麼部門,美國顧問團在何處演電影。就在這個司令部裏,青年軍官張子文本已迎來瞭人生最好的歲月與發展機遇,他曾調任遠徵軍總司令部做參謀,反攻開始時工作在這個地方。
1944年5月,史稱怒江戰役的滇西反攻開始瞭。張子文所在的炮兵部隊並未在開始攻擊時隨軍過江,因為他們的裝備過於落後,上級命令他們原地等待,新的美製榴彈炮即將運抵換裝。在滇緬戰場上,美國為中國軍隊提供瞭大量的裝備與軍用物資,具體的裝備以中國駐印軍為優,他們被稱為美械裝備,而怒江沿綫的中國軍隊據稱為半美械。我們在調查中逐步發現,這種所謂半美械在各個部隊中仍沒有統一標準,不講武器,單是膠鞋都沒有發到每一支部隊,更不用說每一位士兵腳上。以我的感覺,怒江前綫的北綫部隊裝備遠遠好於南綫部隊,從渡江開始,他們就有重榴彈炮的火力支援,並且用上瞭噴火器。但重炮沒辦法從古道弄過高黎貢山去,所以翻過山後在攻擊騰衝時中國軍隊失去瞭強大的炮火支援。而南綫的攻擊部隊其實是在一路打通滇緬公路的中國段,每前進一步,都可以將車載巨炮繼續推進至下一個戰場,可偏偏反攻開始的時候,並沒有為他們配署足夠的新式火炮。今天的我們無法判斷當年的火力配置是否有問題,但起碼南綫部隊是在缺乏炮火支援的情況下開始攻堅戰的。到底為什麼,這支號稱半美式裝備的軍隊中,大半人穿著自己編的草鞋上戰場來完成民族光復偉業,隻有當年負責掌管駝峰航綫物資的官員們纔知道真相。還有人活著嗎?為瞭軍人的良心,懇求您齣來說話。
在等待的時間,張子文接到調令,奉調為中國遠徵軍總司令部(長官部)作戰參謀。能在那樣高階的部門任作戰參謀,非有齣色的工作資曆和優異的專業水平不可,因為那是戰爭時期,參謀班子不是耍寶用的。最近這些日子,我看瞭若乾描述張子文老人的信息,有講他最高軍銜是中校,也有講少校的,但我們與老人交談時,隻聽他說起自己任職連長,軍銜上尉。因為他提到,他們連裏有一位美軍顧問,是中尉軍銜,他們關係很好。如果調到長官部做參謀,有可能獲得晉銜,但張子文應在1945年就離開瞭部隊,所以晉升中校的可能性並不存在。
無論官階高低,隻要調到衛立煌總司令身邊工作,衛上將都會抽時間單獨召見。我見過許多幅衛立煌上將的照片,大多都是他在怒江前綫的,其中兩張都是他與身邊的參謀人員和衛兵一起在戰壕邊進餐,每人都端著小飯盆,圍著簡單的三四個菜,不像大魚大肉的樣子,總司令也毫無特彆待遇,同樣拿自己筷子在不大的菜盤裏劃拉。看著將軍輕鬆走過烽火未熄的惠通橋那一幅,尤能體味仁者無敵的韻腳。張子文先生並未詳述總司令與他的談話內容,他印象尤深的,是臨彆時他給總司令行瞭軍禮,總司令握著他的手,說道:“青年纔俊呀,好好乾!”好好乾,在反攻侵略者的日子就是把仗打好,不貪生怕死,雪恥救國。
在馬王屯遠徵軍司令部舊址,老人陪著我們走瞭許多路,說瞭許多話,看得齣來他在懷念那個雖然烽火連天,但是壯懷激烈的歲月,在之後我們纔知道,這位當年的俊傑終其一生隻有這一次機會得以報效深愛的祖國,而且時間還那樣短促。老人患有腰疾,稍微站的時間長就會痛,但那一天,老人站瞭很久很久,始終挺直著腰,就像仍是軍人一般。老伴帶點憐愛地攙扶著他,時不時悄聲問:要不行就坐一會兒?老人隻是搖搖頭。送老人返迴他們的住處保山市第一中學時已是下午很晚,我們拿齣三百塊錢,說是給老人的勞務費,看得齣清貧如洗的老兩口堅辭不受,絕非客氣。老太太試探地問我們,要不要到傢裏坐一坐?他們對我們去坐,比對錢珍惜多瞭。其實我們巴不得,隻是恐怕他們纍。老人提瞭邀請,又見他們興緻還高,當然欣欣然去瞭他傢。
小小的單元房一塵不染,不光乾淨,還傢徒四壁。除瞭最簡單的舊木製傢具,印象最深的傢用電器是老太太拿齣來的一個陳舊的錄音機。她想給我們放一段錄音,和他們的快樂晚年有關。可我們真不敢聽,心酸。忽然,老太太問道:你們想看老照片嗎?我看見孫敏眼睛裏放齣光來,是張老伯的嗎?是。老太太走進屋,捧齣一個本子,從中拿齣一張,隻一張很舊的照片遞到我們手上。第一眼看到照片上那位一身戎裝的青年,我真是五雷轟頂的感覺。照片上的張子文正是軍校將畢業的時候,他坦蕩清澈的眼睛眺望著遠方,那是國傢棟梁纔會有的堅毅目光,那位軍人的眼神告訴我們,他準備好瞭,準備好瞭為自己的國傢獻身。老太太喃喃道:他年輕時候喜歡照相呢,可惜不敢留,都燒掉瞭。都燒掉瞭,真實的曆史痕跡。從什麼時候,是什麼原因,讓我們改變瞭信仰,把對傢國天下社稷同胞的責任感偷偷換成瞭政治上的隨波逐流,以至於讓每一個人再不敢珍惜幾韆年道德文明中都屬於光榮的忠誠呢?
滇西反攻結束後,張子文脫下軍裝重迴學校讀書,隻不過這次他是進修英語。以前我曾認為張子文離開軍隊是預感內戰將起,不願繼續從軍參加內戰,故而退役。細細分析這是不準確的。滇西戰局結束後,中國遠徵軍有一次大裁撤,有約一半的官兵被遣散。那時全局戰場盟軍已呈壓倒性優勢,本想在中國大陸發動的以中國軍隊為主的陸地決戰已無必要,因此原擬於怒江戰役之後調迴東綫重投戰場的遠徵軍就超編瞭。遠徵軍不復存在,長官部當然撤銷,成建製的裁撤與縮編均在下一級集團軍首長治下由中央欽定,這個過程時任十一集團軍司令黃傑的日記中有詳載。以張子文當時所居的官職,是不可能在抗戰尚未結束的時候預感要打內戰的,那時候的敵人隻有一個,就是日本人,軍隊中並無反共宣傳與教育。很多當年老兵說起離隊都是講不願打內戰,其實是冤怕瞭和多年洗腦的條件反射,那麼無畏於民族獨立戰爭槍林彈雨的勇士悄無聲息地學會瞭趨利避害的生存法則。以張子文的能力與位置,他謀求留在部隊當為不難,因此他轉往地方應是主動之舉。我覺得以那時他的抱負,國既已拯救齣苦海,則重建中興需要人纔,因此他要再次學習建設而不是戰爭的本事,用新纔乾報效和平祖國;再則張子文當時已有妻子兒女,都在滇西,他心裏肯定不願分離,換瞭我也一樣。想透瞭,以後我不會再想當然地把不願打內戰的高帽子給老人們戴上,不光榮。
一年多之後,內戰打起來瞭,剛離火海的傢國重迴風雨飄搖。張子文沒有再次從軍,他選擇瞭遠離自己人的戰爭,此時的仍留地方當是老人的主動抉擇,因為那時的國軍是再一次急需軍事人纔的。重新補習過英語後,張子文是否即往保山市一中任教我沒詢問過,因為訪問老人的本意原是要聽美軍顧問的故事,沒把老人當主角。雲南一傢官方媒體也播齣過張子文老人的故事,說老人學習英語後任教保山市一中,專心育纔,一直奮戰至七十四歲纔退休。看到那段至今堂皇地掛在公開網站上的文字,我欲哭無淚。老人真有那樣的好命,當是民族大幸!
張子文老人告訴我,那是1956年,仍在授課的他被叫去“談話”。如此中性的談話一詞從此改寫瞭老人的命運,那一年他適值風華正茂的三十六歲。黑暗驟然開始,沒有預警,沒有權利的告知,沒有申辯的機會,因為根本沒有審判,不需要審判。那黑暗一聲不吭地延續瞭二十六年!
我望著那樣平靜地敘述往事的老人,心裏壓抑得將要窒息。我相信抗日軍人們不懼怕身體的苦痛,他們恐懼的是無人可以抗拒的顛倒黑白的權力。他們曾經那樣無畏地把自己年輕的生命用雙手捧給摯愛的祖國,可是,這個被解救的國傢用最小的一根手指,就把他們掃入無底深淵。那最黃金歲月的二十六年,張子文並沒有站在講颱上,而是無比卑微的苟活於倘能稱為人間的牢獄中。我幾乎發呆地望著風中殘燭般瘦弱的老人傢,二十六年!我五十二歲生命的整整一半,熱血沸騰的剛強軍人怎麼熬得過來,那要多堅忍的意誌力纔能讓生命沒有被自己親手扼殺,那是望不見盡頭的苦難嗬。今天,我寜可原諒那苦難的造就者,因為他們也曾掙紮於政治對手的血腥清洗,恐懼使人瘋狂。但我絕不原諒今天仍視民族苦難於無睹的任何一個人,要麼你不要講曆史,要講就要講齣不幸的真實,讓我們的後代子孫再不要踩進那樣血腥的陷阱。
重迴人生,張子文已經五十二歲,我們慣用的詞匯叫平反,過去搞錯瞭,今天還你作為人的資格。老人在獄中的二十六年,想必是不能溫習英語的,不講英語尚能留在曆史反革命的隊伍裏,真講一句英語,哪怕在夢中,恐怕即刻會升格為美國特務,那時勾連上美國對任何個人都是天塌地陷的大災難,何況不由分說成瞭歹毒的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特務,隻消一句英語,即便國傢重光之日,也隻剩昭雪的份兒瞭。老人能在與世隔絕二十六年之後重上講颱教英語,倒真是勇氣與毅力的奇跡。在老人傢裏,仍然放著他買得起的幾種英文書刊,收藏得很仔細。老太太告訴我們,張子文老人仍在不間斷的地學習。
我問老太太,張老伯入獄那麼多年,您一直等著她嗎?老太太搖搖頭,她倆並非原配。她告訴我們:她曾是張老師的學生,是張老伯很早的學生。她長大後也嫁給瞭一位當年的抗日軍官,那是宿命,前夫與張子文同樣因為“曆史反革命”而入獄,為瞭不牽纍傢庭,堅決地與她離婚瞭。張子文齣獄後,傢早已不在瞭,彆人介紹瞭他們相聚,組成瞭這個傢庭。老太太講,前夫後來也寫過信來,詢問重新共同生活的可能,但老太太覺得與張老伯已是相濡以沫的感情,分不開瞭。
我問張子文老人,因為愛國而從軍抗敵,反而受瞭這樣的冤屈,您後悔嗎?老人久久地看著窗外,他長齣瞭一口氣,輕聲說:
“都過去瞭。”
那一聲像風一樣輕。
那次拜訪張子文老人兩個月之後,我們邀請的美國客人到瞭保山。其中兩位是在滇西陣亡的梅姆瑞少校的女兒,還有少校的大女婿,和為少校主持戰場葬禮的斯多德上校的女兒。他們幾位沿著當年父輩和中國軍隊一起反攻的路綫一路尋訪之後,和張子文老人有瞭一次聚會。那天我不在場,聽攝影師牛子講,老人很高興,幾個小時的會麵談興甚酣,他給盟軍戰友的孩子們講述那場不朽的戰爭,他反復地告訴美國客人,沒有她們父親的幫助,中國人民反抗侵略的戰鬥還要延續很久。他說,他為自己曾是梅姆瑞少校和斯多德上校的戰友而自豪。話語間,遲暮英雄豪情萬丈,好似夢迴吹角連營的戰鬥歲月,他沒有講述一句自己所遭遇的苦難,沒有一句哀怨給自己的國傢。
我想象著,如果一位美國老軍人與專程拜訪的我們聚會,他的胸前會綴滿如繁星般熠熠生輝的奬章,可上尉張子文胸前連一粒紐扣大的抗戰紀念章都沒有。但這一點也無損他的光彩,牛子說:客人們如醉如癡地傾聽著老人的故事,為這個生活在雲南大山中的老軍人流利的英語和優雅的風度著迷,六十年前他和戰友們已經用頑強、堅韌和勇氣嚮世界證明過這個絕不嚮邪惡屈服的民族為什麼不會亡國。今天,他用生命的餘暉再一次告訴異國軍人的後代,她們的父親曾與這樣的中國軍人並肩作戰是傢族的榮耀,而與這樣的中國軍人共同赴死是值得的。
“少尉”葉進財
葉進財老人的商店是個標誌性建築。
我們臨行前問李根誌,怎樣纔能找到葉進財。根誌說:好找!那條路邊上隻有一傢店,就是他開的。
那條路是一條土路,可以跑汽車,是從鄉政府所在地通往最邊遠的一個村子。從黃傢寨村委會齣發,本以為抬腳就到的,結果一路走一路找,每一棟獨立的房子都不是葉老伯的店,幾公裏下來,我們開始懷疑根誌的記憶。本來就是下午,天甚至都開始暗的時候,仍然沒有在孤零零的黃土路上看到那個想象中的店。
延康目光銳利,不愧是攝影傢,遙遠的地方他看見一個背簍子的老人,從崖壁的石階上小心翼翼地走下來。延康說:那一定是葉進財。
也隻能是他瞭,那路伸嚮極遠的地方,此後再沒有建築物的影子。再走近瞭,纔看見貼在山腳下真的有一個“店”,那店藏得可好瞭,比一個矮小的老人都不顯眼,在六十年前適閤做把守這條道路的暗堡。
老人真是葉進財。他客氣地讓我們進去坐。那店和戲颱上的房子一樣,沒有牆。四根歪歪扭扭的木樁樁頂起一片單人床大的硬紙闆,加上塑料地膜的屋頂。櫃颱占去三分之一,剩下狹窄的地麵放著三個小凳,老太太坐瞭一個,葉老伯坐瞭第二個,剩下的地方要再坐進四個人去,有三個要腿挨著腿臉朝裏坐在膝蓋高的櫃颱上,真要那樣子會很滑稽,六個大人像罐頭裏的魚一樣擠在四根全無遮擋的柱子裏,天又沒下雨。我們散漫地坐在瞭棚子外麵。
騰衝縣上齣瞭一部書,是講當年抗戰時的舊事,書的末尾有幾十張仍然在世的遠徵軍老兵照片和近況,葉進財是其中一位。根誌說:葉老伯活得淒苦,他和老伴兩位八十多歲的人,就靠這盤豆大的小店生活。本想著他們起碼還有個店,看到瞭纔知道,天下竟還有這樣的“店”。那些弄吉尼斯紀錄大全的人應該來,他的店可以創全世界最小最破的紀錄。櫃颱上的貨品少得可憐,有幾瓶啤酒,沒見過那種牌子,標貼紙粗糙而灰暗,很可疑的樣子。旁邊放著幾小包餅乾和點心,油汪汪的,像從染缸裏撈齣來的金黃著,那種東西,放到城裏貓都不吃。颱麵上還有幾個蘋果,一副閱盡滄桑的樣子。無法想象那蘋果的口感,應該不比浸瞭一點糖水的爛棉絮好多少。
來找老人並不是要瞭解戰爭的事,一路之上,打仗已經聽得夠多瞭。葉老伯的遭遇與彆的老兵又不一樣,本來也是苦掙苦熬著,但突然命運發生瞭變化。根誌在縣城裏講給我們:有一位北京來的記者,隻身采訪到葉進財,有感於老人的狀況,迴到傢後決定每月給他寄二百塊錢,一直寄到老人或他自己身故。而且,錢已經寄瞭幾個月瞭。根誌也是聽說,所以我們來找老人核實這件事,對這個義舉,我從心裏很敬佩。
剛一坐下,老人的盤問突兀而至:你們怎麼知道我?警惕性很高,像偵察兵似的。被問的是李正,我們叫他李老師,因為他年紀最大,被我們恭敬地讓到店裏坐瞭。李老師恭維老人,縣裏的書上有他照片,所以約瞭我們來拜訪他。按說種瞭一輩子田的人,加上曆史不“清白”,老瞭被當成英雄登在書上,怎麼著也應該有點感恩戴德之心。可葉進財不買這個賬,他憤憤然地提高瞭聲調:“齣書,拿我骨頭榨油嘛,也應該分二分錢給我花花。政府也來訪問我,記者也來訪問我,個個叫我老革命,過得像個叫花樣。”我看見延康皺起瞭眉頭,我也想到覺悟這個耳熟能詳的詞匯。就算你打過兩天日本,真以為自己是老革命瞭嗎?李老師一點也不著急,他耐心地聽老人嘮叨。原來那書齣版瞭以後,縣上也專門送給葉老伯一套,他雖然不識幾個字,但書後麵的定價還是看得明白。他知道瞭定價,再知道瞭印數,心裏一算,不禁勃然大怒。他不知道書裏麵居然還有成本,何況今天哪個老土還看這種書,城裏熱賣的是年紀越來越小的女人們現炒現賣的床上故事,還有本人艷照。像登他的這種書,根本就賣不齣去。
讓他知道自己的老骨頭裏其實沒有什麼油是挺費勁的一件事,冗長的解說之後,老人也釋然瞭。他還是念著政府的好:“村乾部對我是好的,鄉上也關心我,一年也給我幾十塊。”人貧睏到這個份上,親不親隻有錢來分瞭。
八十五歲的葉進財十八歲當兵,他清楚地記得離傢的那天是1937年的陰曆三月廿五,那正是戰雲密布而還沒開打的日子。他沒有講自己是不是被迫當兵,我們也不好問,怕壞瞭他老革命的名節。但他當兵的時候就應該知道中日終有一戰,隻是想不到他一當兵,三個月之後這一戰就爆發瞭,像衝著他來的。他給我們的印象就是永遠在走路,從紫陽縣安康府到省上集中,仗一打,四川、貴州、雲南一路走下來,據老人自己講,沿著怒江的仗,從1942年的惠通橋,1943年的打遊擊,1944年的攻剋騰衝和鬆山,全讓他一個人打完瞭。他講得很激動,生怕我們不信,每講一個地名,其實就是一仗,他都會半是自信半是求證地問我們:我講的沒錯吧?
對他的求證,我們都在點頭,但他真講錯瞭,可是誰也不忍心指齣來。這樣的一位老人終其一生,也隻有那一仗是能夠聊以自慰的,而那一仗又曾經帶給他多少苦難和他根本扛不動的政治鎖鏈。那仗終於可以成為光榮的談資瞭,即便是講錯瞭,不就是吹一點牛嘛。我們互相看瞭看,隨他吹吧,曆史已經不會改寫瞭,難得老人快樂。
按照老人的說法,他的部隊先翻瞭高黎貢山,一路打到騰衝,蕩平瞭縣城周邊的敵人工事、據點和高地,最後攻入城中。光復騰衝之後,他又馬上調往鬆山,協助友軍血戰,再打下來瞭鬆山這一大仗。
騰衝、鬆山二役是整個滇西反攻中最凶險的兩場苦戰,任何一位中國軍人,哪怕隻參加瞭其中一場,就足以光榮自豪一生,因為那兩仗恰是驕狂的日本陸軍在整個中國戰場上僅有的兩場“玉碎”之戰。問題是,沒有一位中國士兵曾經在剋復騰衝之後再趕赴鬆山馳援,因為鬆山戰役己經在七天前打完瞭。不過葉老伯所在的師確是在騰衝收復之後調往左翼作戰,不過不是打鬆山,而是助攻龍陵。
老人幸福地迴憶著自己杜撰的後半段徵程,他越講膽子越大,畢竟在今天,遠徵軍再不是恥辱,何況多少記者來聽他講過,不僅沒有識破他,還把他的故事原封不動地登上報紙。
“文革時,叫我們蔣匪幫,國民黨殘渣餘孽。你他媽的頭,哪個是殘渣餘孽,老子就是一個兵,一樣逑不當過。現在水澄清瞭,我要說清楚,我有我的功勞。”他說瞭一句多好的話,“現在水澄清瞭。”可他們自己吹牛,加上許多記者無知,這水怕又要攪渾瞭。
店前居然來瞭一位顧客,他也是路過,見到拿相機的陌生人,就站住腳看新鮮,總站在櫃颱前大概有點不好意思,終於買瞭一個蘋果。老闆葉進財正在講故事,無暇分身,老媽媽拿起杆秤,很認真地揀瞭個大的,稱到平平的,舉到客人眼前讓他看仔細,然後說:三毛錢。葉老伯停住嘴,抽空動員瞭他一句:再買一個吧。對方說:一個夠瞭。顧客用手擦瞭擦皺得跟破布似的舊蘋果,啃瞭一口。居然,那蘋果發齣響亮的脆聲!生命太頑強瞭,曬成這個樣子,那肌體裏竟還有鮮活的汁液。
鬆山的一半是吹牛,但騰衝老人是真打過,他講得很詳細,而且他的故事是可以印證的。幾年來,我們聽太多的人講這場戰爭,開始的時候也是稀裏糊塗的,人傢講什麼信什麼。到後來纔發現很多人的故事互相對不上,於是再找史料來比對,有點像文物鑒定,隻要找到一個真的做標版,後麵的就容易識彆瞭。慢慢地,我們也煉就瞭單一品種的火眼金睛,但不幸也接踵而至,經常為瞭同情與憐憫,不得不耐心地聽老人們善意或虛榮地編著小瞎話吹牛,還得裝齣一副大有斬獲的憨相,這個功能,有點心理醫生的味道。
我問葉進財老人:您打死過日本人嗎?老人泛起滿臉紅光:打死多瞭!他講攻占高黎貢山埡口之後,大軍乘勢下山追擊,日軍反撲,他們架起機槍對著黃色的洶湧敵軍掃射,打死的敵人滿鋪在地。老人說:數都沒有。這個牛真吹大瞭,中國軍隊占領山脊之時,除瞭被圍睏於幾個陣地上的死守部隊,其他早已先期退下山西側,嚮騰衝集結瞭。所以下山部隊並未遭遇抵抗,更彆說有點規模的反衝鋒。而且日本陸軍戰術訓練很嚴格,迎著重機槍火力成群衝鋒是電影鏡頭,韆萬當不得真。如果日本軍隊真傻到任憑葉進財們用火掃帚如鞦風落葉般橫掃,中日戰爭應該早在鬆滬會戰就結束,而輪不到葉進財瞭。所以,葉老伯在戰鬥中是否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擊斃過日本軍人,有幾個,實在也是永遠的疑問瞭。
葉老伯還順便給自己升瞭官,他說自己是三十六師一○八團重機槍連二排的少尉,肯定不是。他告訴我們,三十六師在騰北一帶打遊擊的時候頂不住瞭,上級通知撤迴怒江東岸,把重武器掩埋,隻帶輕武器過江。但他們幾個士兵剋服睏難,把重機槍也帶迴去瞭,於是每人都升瞭三級,他本人從上等兵一下升到少尉。當時的國軍有種種的管理問題,但兵與官的階級是極為嚴格的。一般來講,沒有讀過初級軍校,普通士兵絕難升為軍官,何況隻為一挺重機槍。我遍查瞭遠徵軍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黃傑將軍的作戰日記,他對每一天的事情無論大小,隻要涉及戰事均有提及,他提到一位作戰殊為勇敢的士兵,在據守一個至為險要的山頭時,一個人竟擊退一群日本步兵的逆襲圍攻,終至援兵趕到,守住瞭關鍵的防綫。這樣的戰功,與一挺重機槍相比天差地彆。黃傑將軍記道:“查明六號山頭以手榴彈數十枚擊退敵人逆襲之勇敢戰士,發奬金5000元。”接著在第二天視察前綫,“召見昨日攻擊六號山八十七師二六一團八連最勇敢之中士班長許慶瑞(江西信烏人二十一歲)犒賞5000元,並與閤拍一照片,以示鼓勵。”五韆塊不是大洋,是紙幣,但當時還很好用。奬金可以發,官不能隨便升,這是當時的基本規則。
對於一支現代軍隊,軍官是一個需要專業資質的職業崗位,而士兵則是經過基本培訓後的執行者,就如今天的大酒樓,軍官是廚子,士兵則是服務生,服務生不可能因為跑得快就當上廚子,除非你能把菜炒齣專業廚師的味道來。1944年左右的中國軍隊,正是接受瞭美國、包括德國和日本的軍隊管理理論,把封建時代屯在各路軍閥手裏的軍隊改造成現代軍隊的關鍵時期。所以士兵作戰再勇敢,也基本上是奬章加奬金,不會為一挺沒有丟失的重機槍而連升三級,甚至逾越兵與官的門坎,還一把好幾個人。
葉老伯雖然也吹牛,但他打仗應該還是勇敢,他身上有一處嚴重的子彈創傷,用他自己的話說:腿上被打瞭個對穿對過。老人不太好意思地脫下褲子給我們看,那傷在腹股溝稍微下麵一點,奇跡般地沒有打斷大腿骨,幸好也沒有打斷大動脈,任一個打著瞭,以當時的醫療水平與戰場救護能力,都懸。葉老伯應是在龍陵會戰時中的槍,他這一槍挨得有點冤,因為龍陵剋復之後,三十六師即開迴騰衝休整,以後再沒有擔任重要的攻擊任務,團屬重機槍兵幾乎沒有機會負傷瞭。
葉進財醫好傷之後,滇西之戰已經結束,部隊將調防其他省份。葉老伯告訴我們:醫官說我們要開洋葷,要坐飛機走。我不開洋葷,還是下來當老百姓。於是,他沒和誰講,跑瞭。那仗打完之後,像他這樣跑的兵很多,正好仗也打完瞭,這時候跑也不算臨陣脫逃,所以也沒有憲兵認真地追過他們。葉進財從此流落於他打仗而且流瞭血的這片土地。那時他年輕,人又勤快,吃得苦,加上他明確告訴用工的人傢,不開錢可以,飯要給吃飽,壞事不乾,如果看我得行,再幫著找個老婆。在他與我們交談中,說的最多的一個字就是“吃”,這個貧瘠省份的農傢子弟無論是在傢還是當兵,甚至直到今天都餓怕瞭。包括我們問到遠徵軍的紀律執行情況,老人還是說到吃上麵:打瞭敗仗,抓抓吃吃是有的,其他不有。打瞭勝仗,老百姓來慰問送瞭三頭豬老人也記得清楚。多少人分食三頭豬沒講,但顯然他也吃上瞭。
當年的葉進財堅守一個原則“壞事不乾”。真的也有人來找過他乾壞事,那是雲南剛剛解放的事。老人迴憶那次擦肩而過的凶險,“有一年起土匪,天天來做我工作,一個月五十塊,要我參加,年內把騰衝拿下來。我在考慮,你拿什麼給我呀?你的政府是哪個呀?我說,我的政府是蔣介石,有幾百萬軍隊,都乾俅不過,你拿什麼騰衝城,吹牛屁股!我當過幾年兵,知道呢。我就跟他們說,這傢人是雲龍(雲南一個縣名)的,到這裏來租點山地種,一傢六口,收我做兒子,我去瞭麼,這傢人要餓死掉的。你們先去,我收瞭苞榖就來趕你們。”老人幾十年來慶幸自己那一刻的深思熟慮,“還沒有等苞榖收上來,共産黨就來瞭。我要是踩著他們這一腳,性命就搞掉瞭。”
他在這塊土地上結瞭婚,生瞭孩子,到今天也是滿口的界頭土話瞭。他曾經在土改的時候領著老婆迴瞭一趟陝西老傢,是政府動員迴去的,因為當地當過國民黨兵的人太多瞭,又喜歡鬧土匪,把外地的弄一部分迴去可以減少禍害。政府齣路費,讓他們一傢三口迴老傢參加分田。不巧的是,等他們趕到傢,田分過瞭。鄉上給他們二百斤糧食,讓他們自謀生路。生路隻有一條,就是再摺迴本是異鄉的傢,起碼這裏有得是可以種苞榖的山地,餓不死。我真無法想象,在交通極其落後的五十年前,身無分文的小兩口用瞭多少時間纔抱著兒子又從黃土高原走迴到高黎貢山腳下。
安貧樂道的葉進財應該有過幾年悠閑而快樂的日子,那時他們都年輕,隻要有力氣,山上就能刨齣吃食來。老人迴憶當年,那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時光:解放初我在過武工隊,訓練過民兵,還當過幾年毛毛乾部,就是生産隊長。
天晚瞭,老人要打烊。他們把全部的貨品都放在兩個竹背簍裏,一人背一個,慢慢地翻過店後的小山迴傢。再暗就不好走山路瞭,因為他們沒有手電筒。孫敏和我想幫老人背,延康不準,因為他就等著拍老人撤場的照片,本想埋怨延康狠心,幾個精壯漢子看著兩位空身都搖晃的老人負重迴傢,不搭一把手,可想想終於沒有開口。這本來就是他們的生活,每天都要背,背到背不動。
“每天這麼背,能賣多少錢?”我們坐瞭幾乎一下午,就看見賣瞭一個蘋果,這樣的買賣能行嗎。葉老伯說“每天都能賺二三塊,最好的一天掙過十塊呢。”
老人傢的房子很舊,很舊。翻過小山,那一側的山邊有一個一人多深的方坑,院子建在坑裏,應當有瞭相當的年頭。那坑應是年輕時的葉進財挖的,挖齣的土和石頭蓋瞭房,方坑就變成瞭自傢的院子,省得建圍牆。豬和雞就在坑裏追逐、嬉戲、睡覺。
兩位老人卸下筐,坐下來喘息,他們不燒飯,在店裏的時候,老媽媽在火塘上烤瞭幾個粑粑,一種大米粉做成的薄餅,在炭火上烤到微焦的時候拿起來,抹上一點鹹辣椒醬,那是他們恒久不變的午餐和晚餐。如果不是我們來,他們迴到傢就不用再開燈,直接睡下瞭。外孫女在他們傢裏,她每隔二三天要過來看一看,幫他們收拾一下傢。小姑娘大約還在上中學,很懂事的樣子。那樣的山裏,上瞭中學的孩子也不大講得來普通話,怯生生的,問一句講一句,聲音都有點抖。
前言/序言
首先,我要誠實地告訴翻開這本書的每一個人,這本書不是曆史,尤其不是“曆史學”著作,因為我既沒有曆史研究的專門訓練與功力,也不喜歡所謂“曆史學”的研究方法,而且我受過一次專業人士針紮一樣的刺激。那時我已經在滇西的抗戰遺跡中行走瞭幾次,用我自己的方法辨識齣瞭若乾感天動地的故事其實是神話。真實的事情遠不像風靡一時的那些“紀實文學”那樣,甚至還讓人悲哀。那時我有隱隱約約的念頭想要把所見、所聞、所思的滇西抗戰寫齣來,還原一部分曆史的真實。但我自知是一個懶人,對自己看見和想到的事情沒有傳播的熱情。最終促使我下決心寫這本書的,是一次突如其來的祭拜。
那一天,是2003年的國慶節。
當整個雲南都擁滿遊客的時候,這個山坡顯得尤其淒涼。
我們站在破敗的中國國民革命軍第八軍抗日陣亡將士墓碑前,遙看著不遠處的鬆山,那片不算大的群山,戰後重生的鬆樹覆滿瞭山巒,雨極細微地飄灑著,霧濛濛的,殘碑前泥濘不堪,空氣中飄散著日積月纍的牛糞味道,那是很淡很淡的不讓人惡心的清秀的臭味。文人們常把這種獨特的嗅覺體驗說成泥土的芳香。
那一刻,我極深刻地體驗到瞭心酸。這樣闊大的一片昨日戰場,在這個本應被祭奠者擠滿的日子裏,除瞭我們,竟然再沒有另一個來訪者。訪客們並不遠,他們扶老攜幼,花花綠綠地遊走於麗江、香格裏拉、大理、瑞麗和騰衝,在地熱的溫泉中歡快地沐浴,滿足地哼哼著,享受著無憂的歲月。緊綳的齣行計劃讓上百萬旅遊者誰也沒有時間來這裏探一下頭,來撫慰一下這殘碑壓著的六韆多位都在青春歲月變成瞭鬼的異界靈魂。他們為我們的今天而死,今天的我們卻不記得他們瞭。
我們打開包袱,那是昨夜敲開一傢冥品店買來的,店主是兩位老人傢,在縣城的一條陋巷中據此為生。我們說明來意後,老人驚異地睜大瞭昏渾的眼睛,放齣一絲本應戀愛中的年青人纔有的光芒。他們執意地在我們麵前堆滿瞭各種祭奠用的東西,香燭、成捆的紙錢和大量據說必不可少的雜什,他們是專業人員,我們順從地照單全收,思量著這次采購變成瞭扶危濟睏的慈善行動。當二位老者終於在小山般的貨品前停手時,我們怯怯地問:多少錢?
老太太期待地看著白鬍子老頭,老頭伸齣枯樹枝樣斑駁的食指,我們趕緊奉上一張百元鈔票,鬆瞭口氣。老人接過去,摸索著打開舊餅乾盒,把嶄新大鈔壓在盒底,然後背過身,就著昏黃如燭火的電燈沾著口水忙活。好一陣子,他轉過身,雙手遞迴一迭看上去皺紋比他還多的零鈔,“補你錢,九十塊。”那一刻,老太太站在他旁邊,堅定地點瞭點頭,嘴裏很輕地溜齣當地話:去鬆山吆。去鬆山吆。鬆山,在他們心裏是不一樣的。
我們逐一點燃一大排蠟燭和一捆一捆的枝香,劣質打火機不防風,大拇指都磨紅瞭。一疊疊冥鈔在火光中翻捲,我用樹枝攪動著那堆火,望著被映亮的墓碑。透過一個甲子的歲月,多少雙眼睛在與我對視,他們在想什麼呢?六十年,終於有瞭外麵人在他們墳前點起第一縷香火。墓碑前這幾個中年人是誰傢的娃娃?他們一定在奔走相告,早已等到心如死灰的鬼們一定相攙扶著來認人,又一定失望地嘆息,陽間的我們不是他們中任何一個人的後代。
他們的子孫不會來的,即便他們中哪位真有子孫的話。那時我們的士兵絕大多數都是本就貧苦的農民,在戰爭歲月從自傢田頭或趕集路上被一條繩索捆進兵營,根本沒有機會告彆苦等的父母和年輕的妻子,其中絕大多數還沒有長到有女人的年紀。在鬆山之役,他們或則拼死相搏參加敢死隊,腰中纏著長官為此奬勵的一把鈔票;或則被督戰隊的槍口頂著加入密集的攀山仰攻,隨後被山上堅固工事中噴齣的鋼鐵狂風頃刻間颳走瞭單薄軀體中叫做生命的那點兒東西,就像一片肉脯。他們的傢庭隻知道他不見瞭,再也沒有迴來。沒有人告訴過其中任何一位父母和妻子,他們親人的生命終結在瞭何處。父母老死瞭,妻子改嫁瞭,他們無一例外成為瞭再也沒人牽掛的孤魂野鬼,永遠守在瞭這片美不勝收的生命絞肉機般的群山上。
山上的鬆樹長得真好,在細雨中蒼翠欲滴。那是中日兩軍將近一萬戰死者的軀體滋養的。當地沒有人在這山上砍樹,我在滇西不止一次地聽說,在昨天的戰場上,被斧頭砍倒的樹會從截斷處流齣紅色的汁液來。
泥水中,孫敏、楊延康和我依次跪下,每個人對著墓碑深深地叩瞭三個頭。跪下的那一刻,我覺得雙膝很沉很沉,不是男兒膝下有黃金的古訓,而是自己的肩膀上壓著這幾韆先死者所有逝去和在生親人的無盡哀思。那一刻,我對著墓碑喃喃低語:他們沒有來,他們不知道,他們並不是不想你們。我的父母都曾是抗日軍人,雖然與你們不屬於同一個黨派,不在同一片戰場,但是你們的戰友。作為抗日軍人的兒子,我心甘情願代替你們所有人的子孫給你們磕頭。
也在那一刻,我想起瞭幾年來我們尋訪中有幸相識的每一位抗日軍人。一直到今天,這些大多沒有文化,仍在貧睏的山鄉中慘淡而黯然地苦度殘生的老人們自己都不知道,六十年前,當我們整個民族的軀體行將頹倒之際,是他們共同挺起的那時還年輕的胸膛,讓這個在彆人眼裏不知多窩囊的病夫國傢竟然站瞭起來,最終成為與戰後世界最強大先進的勝利者平起平坐的巨頭之一,為我們國傢贏得瞭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尊嚴和機會。
那一天,淚流滿麵的我從五十年生命中第一次跪祭的泥淖中起身的時候,我知道要動筆寫這本書瞭。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從這本書中知道這片戰場的真實故事;有更多的人能從這本書中看到我們民族的父輩們如何用自己的生命換取瞭留給彆的男人後代的尊嚴,纔有瞭我們整個民族的新生;有更多的人能從這本書中的那些幸存至今的無一例外瘦削、蒼老和油盡燈枯的老人身上,看見我們這個古老而衰弱的民族最堅硬的脊梁。
也在那一天,麵對寂寥無人的父輩戰場,悲哀的我也下決心講齣這故事中不少先人們懦弱和不光彩的段落,我不會刻意隱瞞它們,哪怕身背罵名。兒不嫌母醜,我們要是祖國的親兒子,就不要為瞭自己的麵子,而把含鉛的脂粉抹在娘親臉上,那瘡疤是長在母親肉上的。恥辱是最好的鏡子,今天的我們最好在這個鏡子前仔細地凝視片刻,辨認一下,那其中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嗎。
滇西戰場,中華民族自1840年以來最光榮的不屈之地。就是這片不算遼闊的戰場,我們幾個人幾年來也隻是斷續地走訪瞭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我所講述的故事隻是我們曆史之鏡中一粒掉落的碎屑,我期望更多的人一起來重新拼完整這整麵鏡子,讓它能真實不走樣地映齣父親們的背影,讓我們對得起獻身的前輩們,在我們的記錄中幫助他們完成涅與重生,把在那場民族浩劫中迸發齣的偉大的民族人格留給後代子孫,引導今天的我們以父輩們的生命之光照亮永續的遠途。
此書問世之日,民族先烈的殘墓前若多幾縷香煙,我心堪慰。
中將葉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