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17
★魯迅文學奬獲得徐則臣的“故鄉”係列小說之一,70 後一代如何錶達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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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米》為徐則臣的“故鄉”係列小說之一
十六歲的木頭逃離傢鄉來到藍塘鎮,與藍傢長工沉禾一起看守米庫,因偶爾撞見沉禾與藍傢三姨太的私情而被沉禾以照顧之名薦給三姨太當雜役。在藍傢大院,木頭見聞瞭許多奇怪的事情,如不問傢事、終日待在巨大貓籠與貓群廝混的老爺,同時愛上同一個男人的少爺、小姐……奇怪的是沉禾,明明和三姨太相好,卻偏偏耍盡心機娶瞭大小姐。最終,在沉禾和小姐的婚禮禮炮聲,一顆炮彈將莊嚴的藍傢大院炸成瞭廢墟。
徐則臣,1978年生於江蘇東海,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係,文學碩士,供職於人民文學雜誌社。著有《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夜火車》《跑步穿過中關村》《青雲榖童話》等。2009年赴美國剋瑞頓大學做駐校作傢,2010年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奬·年度*具潛力新人奬、莊重文文學奬、華語文學傳媒大奬·年度小說傢奬、馮牧文學奬,被《南方人物周刊》評為“2015年度中國青年領袖”。《如果大雪封門》獲魯迅文學奬短篇小說奬,同名短篇小說集《如果大雪封門》獲央視“2016中國好書”奬。長篇小說《耶路撒冷》被評為《亞洲周刊》2014年度十大小說**名,獲第五屆老捨文學奬、第六屆香港“紅樓夢奬”·決審團奬、首屆騰訊書院文學奬。作品被翻譯成德、英、日、韓、意、濛、荷、俄、西等十餘種語言。
徐則臣的寫作敏銳、正直、寬闊。他的小說,正視人類經驗的復雜,體認卑微人生的艱難,也珍視個人成長史上的創傷記憶對自我的影響和塑造。他以一種平等的思想、冷靜的觀察介入當代現實,並以叛逆而不失謙卑的寫作倫理建構個人的曆史,使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擁有被理解的權利。
——謝有順 中山大學中文係教授
天一黑,老鼠就開始爬上米倉。它們排好瞭隊來來迴迴地跑,我聽得齣來,腳爪撥米的細碎的聲響拉齣一條綫,又一條綫,再拐迴頭,一趟一趟地奔波。它們隻是在米堆上跑著玩,嘴裏根本沒叼一粒米。住在米庫裏,齣門就是堆得像山一樣高大的紫米,哪隻老鼠也不需要把米帶進自己的洞裏。沉禾齣去瞭,我不敢點燈,隻能躺在空床闆上竪直耳朵,一隻耳朵聽著老鼠們忙碌地上上下下和歡快地喊叫,一隻耳朵盯緊米庫的大門。沉禾齣去時把門鎖上瞭,讓我再從裏麵把門插上。我不放心,又用三根木棍抵住瞭大門,那麼大的門,一輛馬車都跑得進來。
沉禾臨走的時候讓我早點睡,明天早上早點起來,把米倉裏的老鼠屎打掃乾淨。那些散落各處的老鼠屎,打掃起來真是麻煩,一不小心就混同瞭紫米,顔色和大小都有點像,我要在米倉裏待上半天,一粒一粒把它們區分開來。我睡不著,往常的這個時候我都是和他精神抖擻地抓老鼠的。我們悄悄地從梯子上爬近米倉,我掌著燈站在梯子旁邊,沉禾揮舞著一個捕魚的網兜,那些肥碩的老鼠找不到梯子下倉,隻好驚慌失措地鑽進沉禾的網兜裏。一次能抓半個口袋。沉禾喜歡聽老鼠在口袋裏沉重地叫喚和奔突,那聲音聽得他心花怒放,他喜歡吃新鮮的老鼠肉。我也很高興,八角茴香煮齣來的老鼠肉味道的確是美極瞭。
原來我當然是不吃老鼠肉的,聽瞭都犯惡心。第一次沉禾騙我吃,他沒說是老鼠肉,隻說是好東西,後來我就吐瞭。那時候我剛到米庫裏來,大水和黃老大把我送過來的,他們說,我要是再待在船上,一定會死在水上的。我拉肚子,昏天黑地地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天要在船舷邊上蹲那麼多次,蹲到最後隻好在腰上係一根繩子,以免兩腿一軟栽進河裏。的確是腿軟瞭,渾身上下都軟,吃什麼吐什麼,喝水都要拉,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像張紙。他們就決定把我送上岸來,就是沉禾的米庫裏。我不想上岸,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我隻認識大水,彆人和我都沒關係。但是大水和黃老大決定把我扔下,這樣說不準還能活下一條命來。我像一堆骨頭被扔到瞭小碼頭上,他們的船就離開瞭。沉禾塊頭很大,把我夾在腋下,拖著拽著弄到瞭米庫。
“哭什麼哭,”他扔掉汗濕的上衣說,“死在地上總比死在水上強。”
然後給瞭我一碗煮得爛熟的肉,濃鬱的香味讓我的肚腸一個勁兒地擰麻花。我一臉淚水地吃下去瞭,吃完瞭沉禾說,老鼠肉味道不錯吧?我的脖子立馬伸長瞭,吃下去的如數吐瞭齣來。
“不想吃?我這裏就隻有這東西瞭,不吃拉倒。”
沉禾餓瞭我整整一天,又端瞭一碗老鼠肉給我,我閉上眼,按照他的指點塞上耳朵和鼻子,咬牙切齒地吃下去。就吃下去瞭。然後是第二次,第三次,我終於在嘴裏嘗到瞭和鼻子聞到的同樣的香味。然後我也齣人意料地減少瞭拉肚子的次數,慢慢地找到瞭身體的感覺,直到什麼事都沒瞭。我又站直瞭,和好好的時候一樣。能跑能動我就想迴到船上去,可是他們都不答應瞭。黃老大和大水哥覺得我在船上沒什麼用處,個頭那麼小,看起來也就十一二歲,小屁孩能乾什麼。沉禾卻覺得我留在米庫大有所為,可以給他做個伴,幫他看門和抓老鼠。一個不要,一個不放,所以我就留在瞭米庫。
照理說,米庫裏的日子還是很好過的,就是沉禾不在的時候替他看看門,晚上和他一起爬上米倉抓老鼠,最忙的也不過是清掃一下老鼠屎。很快就習慣瞭,還有吃老鼠肉,也習慣瞭。日子還不錯。就是偶爾晚上一個人待在米庫裏時,聽著外麵陌生的風聲和水聲有點害怕。比如現在,沉禾又齣去瞭,到鎮子裏喝酒,賭錢,或者乾其他的事。米庫外麵的風聲闊大漆黑,捲起水邊蘆葦的聲音如同波浪翻滾,整個黑夜在我的耳朵裏變得浩浩蕩蕩。我聽著米倉裏的老鼠和門外的大風,開始數小魚,一條魚,兩條魚,三條魚。後來終於記不清到底數瞭多少條,心裏迷迷糊糊地高興瞭一下,我知道我要睡著瞭,頭一歪就睡過去瞭。
沉禾迴來已經是後半夜,他砸門把我驚醒瞭。我眯縫著眼摸黑去開門,從門外湧進一陣風,有種刺鼻的香味。沉禾拖著腳往自己的床上走,突然停下來轉過身,把上衣撩起來送到我的鼻子底下。
“聞聞,什麼味?”
我含混地說:“香。”
沉禾就笑瞭,擰瞭一下我的左腮,說:“小東西,鼻子倒靈光。他媽的,纍死我瞭,睡覺。”
米庫是藍傢的,這地方叫藍塘。這個名字我在石碼頭的時候就聽過,每年端午節包粽子,婆婆都會從花街上孟彎彎傢的米店裏買來一碗紫米,多多少少分散地包進十來個粽子裏。這些粽子都是留給我吃的,為瞭能夠區分,婆婆把這些粽子包成四角狀,而不是一般的三角粽子。婆婆說,紫米好吃,咱們這地方沒有,是孟彎彎特地從很遠的地方藍塘運來的,你要全吃掉,一粒米也不能剩下。我就全吃下瞭。
我吃完瞭紫米粽子,婆婆問我:“什麼味?”
我吧嗒吧嗒嘴說:“好吃。”
其實我也沒吃齣什麼特彆的味道來,就是覺得它應該好吃。那麼好看的米,怎麼會不好吃呢?蒸齣來的紫米晶瑩透亮,像一堆剛長齣來就熟瞭的紫葡萄。我就記住瞭一個叫藍塘的地方,盛産婆婆捨不得吃的紫米。然後在黃老大販運紫米的船上,看到一麻袋一麻袋的紫米,隔三差五就能飽飽地吃上一頓紫米飯。那麼多的紫米,可惜婆婆再也吃不上瞭,婆婆死瞭。我常想象那些圓潤的紫米怎樣一顆一顆地堆積在我的肚子裏,想得我心都疼瞭,一船又一船的紫米,能包多少個四角粽子啊。現在,竟然住進瞭米庫裏,滿屋滿眼都是紫米,一堆堆,一倉倉,每天早上,它們和老鼠屎混在一起。
聽說米庫建在水邊上是藍傢老爺的主意。藍老爺叫藍鳳之,老爺的意思很明確,藍塘鎮靠在水邊,當然要靠水吃飯,把紫米通過水路運往各地,這樣纔能財源滾滾。藍老爺我沒見過,聽沉禾說,老頭子已經老得差不多瞭,隻會關在籠子裏玩貓瞭。我想不齣一個老頭子是如何關在籠子裏和貓玩的。沉禾說,還能怎麼玩,他把自己也當成貓,一塊兒吃喝拉撒睡。這我就更想不清楚瞭,人怎麼能和貓一起過日子呢?沉禾煩瞭,說我怎麼知道,我要明白我不也得去籠子裏跟貓睡瞭?他說得也對,他又不是藍老爺。沉禾的眉毛都上去瞭,我就不敢再問瞭。藍傢我也沒去過,隻是遠遠地看著,離米倉不是很遠,能看見藍傢的一群高大的房屋從眾多的矮小瘦弱的青磚灰瓦裏挺身而齣,沉穩地雄踞中央。那是我見過的最氣派的屋子,看著讓我有點害怕。
米庫是藍老爺的,整個藍塘都是藍老爺的,我在船上的時候,他們都是這樣說的。他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做飯的黃毛說,藍老爺年輕的時候,在外麵喝醉瞭酒,騎著毛驢往藍塘走。走到半路忍不住瞭要撒尿,就在驢身上解開褲子尿開瞭,一邊尿嘴裏一邊咕噥,肥水不流外人田。身後的隨從就說,老爺喝多瞭,這不是藍塘的地界。藍老爺撒瞭一半停下瞭,我說是就是。然後接著撒完瞭剩下的一半。第二天藍老爺酒醒瞭,隨從提起這件事,藍老爺說,怎麼不是?大手一揮,買。那地方就是藍塘的瞭。
“藍塘真是藍老爺的嗎?”我問沉禾。
“誰說的?”
“人傢都這麼說。”
“說不定是誰的呢。”沉禾說,“你以為這麼大的鎮子是個米庫呀?”
“米庫是藍老爺的。”
“誰知道呢,”沉禾抹瞭一把鬍楂鐵青的下巴。“這年頭誰也不敢說什麼是誰的。彆瞎摻和,去,揀老鼠屎。”
我拿著一個畚箕爬上米倉,我喜歡赤著腳踩在紫米堆裏,擁擠的米摩擦著腳心,癢癢的,心裏就生齣吃飽瞭飯的幸福感。那麼高的米倉,那麼多的紫米,把整個大屋子都映得暗淡瞭。幸好陽光從天窗裏進來,照亮瞭像沙丘一樣堆積起來的紫米。我蹲下來,伸長脖子用手指去揀老鼠屎。米庫裏養瞭無數能吃能拉的老鼠,有些刁頑的老鼠甚至把硬邦邦的小屎蛋埋進深米裏。一粒一粒地挑齣來,一會兒眼就看疼瞭。我曾經抱怨過,為什麼不把那些該死的老鼠一口氣都打死。
“一個不剩?”沉禾看著我,眼光都有點像老鼠瞭。“都打死你哪來的老鼠肉吃?”
我就不說話瞭。他很喜歡吃老鼠肉,我也喜歡上瞭。是啊,都打死瞭我們吃什麼呢。為瞭隔三差五地來上一頓美味,我們把它們都留著,用晶瑩的紫米喂飽它們,然後我一粒一粒地把它們拉下的都揀齣來。
沉禾的衣服都要我來洗,沒有二話。原來是三天洗一次,因為他隻有兩件可換的衣服。然後是兩天洗一次,他最近剛剛找鎮上的裁縫做瞭一件。那件衣服看起來很體麵,把他整整齊齊地套在衣服裏,都有點不像沉禾。有時候他自己都煩,把衣服扔給我的時候就說,隨便揉揉就行瞭。
我就是隨便揉揉的,更多的是隨便踩踩。我把衣服拿到河邊上,在水裏涮瞭一下就放在青石上踩,跺著腳踩,跳起來踩。踩完瞭再涮涮,就洗完瞭。我把擰乾的衣服放在鼻子底下聞聞,衣服上的香味還在。重新涮一下,再踩,擰乾。然後大衣服小衣服都甩在肩膀上往迴走。老遠就聽到看門狗大耗子在咿咿呀呀地哼唧,接著看到一個梳著好幾根小辮子的女孩站在米庫的右邊,手裏拿著一把花花綠綠的小扇子在搖擺,大耗子是衝著花扇子哼哼的。我在桑樹底下站住,一聲不吭,大耗子看見我開始往上跳,鐵鏈子抖得嘩嘩響,她轉過身看到我。
“你是誰傢的小孩?”她問我。
她問我是誰傢的小孩?我都快十六瞭!我沒理她,走到米庫寬闊的大門邊。又聞到一陣香味,終於想起來瞭,好像是梔子花香。有點潮濕,還有點嗆人。我把衣服抖開,湊上去聞聞,我隻聞到瞭河水混沌的味道。
“喂,你是誰?”她又問我。
我看看她,抽瞭幾下鼻子,聽到米庫裏響起女人咯咯咯咯的笑聲,一點一點上揚,接著慢慢歇下來。在收尾之前,從米倉的後麵走齣一個穿花旗袍的年輕女人,後麵跟著滿臉堆笑的沉禾。我轉身就走,打算去晾衣服。
“你站住,”那女人說,沉禾跟著她來到外麵。“你說的就是他?”
“是,三太太。”沉禾說。
“多大啦?”
沉禾說:“過來!三太太問你話哪。”
我轉過身,低著頭不敢說話。沉禾說:“三太太彆見怪。這孩子馬上十六瞭,沒見過世麵,膽小。”
“十六?我看就十一二歲吧,長得跟個小人似的。”
“就十六!”我說,風送過來梔子花的香味。
“脾氣還挺倔,”那女人又笑起來,甩瞭甩手裏的絲巾。“沉禾,老爺吩咐過瞭,一定要把米庫看好。還有,多給這孩子吃點,十五六還像個娃娃。彆讓人小看我們藍傢的紫米不養人。”
她和逗狗的女孩離開瞭米庫,走得裊裊娜娜,上瞭迴鎮子的路。沉禾搓著手一直看她們走遠,然後響亮地吸瞭一下鼻子,對我說:
“三太太。記著,以後彆這麼沒規矩。要說三太太好。說一遍。”
“三太太好。”
“就這樣。老爺讓三太太過來檢查我們米庫的,她很滿意。”
2
陰天的時候我心情就不好,也不是不好,就是不高興,心有點沉,像那些雨前低空飛行的鳥一樣,飛得沉穩但是飛得很荒涼。這兩天我莫名其妙地想傢瞭,這是沉禾說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都沒傢瞭,還想什麼傢呢。我就喜歡在陰暗的天底下坐到河邊上,一條河汊,一個為瞭裝運紫米修建的小碼頭,偶爾有一兩條小船從河汊經過,多數都是打魚的,船頭站著三兩隻光腦袋的魚鷹和細脖子的竹簍。那些搖船的人經過碼頭時會嚮我露齣牙齒笑一下,可我不認識他們。我就那樣抱著膝蓋坐在石頭上,聽風吹動稀疏的蘆葦蕩發齣水一樣的聲音,想起婆婆、石碼頭、花街,當然也會想起來我叔叔陳滿桌一傢。叔叔滿桌、嬸嬸白皮,還有我得叫姐姐的花椒和茴香,不知他們怎麼樣瞭。叔叔還在紅著臉喝酒嗎?白皮不知道還去不去光棍酸六的床上。花椒要嫁給鶴頂的那個男的瞭。誣陷我偷瞭手鐲的茴香,如果她還經常爬上我傢院子裏的老槐樹,是不是能看見我坐在一個叫藍塘的地方的水邊上想起他們呢?婆婆墳頭上的草該黃瞭,藍塘的草也一天變一個樣瞭,所有能動的東西都在朝鞦天的深處走。我還想起瞭老歪、林婆婆的裁縫鋪、孟彎彎的米店、麻子的豆腐店,當然,還有花街上一到晚上妓女就在門樓底下掛起的小紅燈籠。
如果想起這些就是想傢,那我就是想傢瞭。離開石碼頭都三個多月瞭,現在的天已經開始涼瞭。這些天我一有空就來到河邊上,一坐就是半天。沉禾有事就會扯起嗓子喊我,聽見瞭我就撒開腿往迴跑,做完瞭事又磨磨蹭蹭地迴來瞭。沉禾說,大水和黃老大他們的米船這兩天就該迴來瞭。我想等大水迴來瞭,讓他把我帶迴石碼頭,我想看看,看一眼也行。這麼想著,眼淚就下來瞭,好像我已經看到那些房屋和樹,那些小燈籠和人。
沉禾又喊我瞭,我站起來,跑迴米庫。
“船來瞭沒有?”
我搖搖頭。
他看看我,又看看天,不耐煩地說:“再不來下瞭雨就沒法裝米瞭。”
我看沒什麼事,轉過身又想朝河邊走。
我們對自身的疑慮如此凶猛
——張艷梅對話徐則臣
尋找·發現·重建一個世界
張艷梅: 則臣,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70後作傢,我們先來談一個形而上的問題,你理想中的文學是一種什麼狀態?包括文學寫作和文學閱讀。對於個體生命而言,經由文學,我們是否能夠“把掉在地上的都重新撿起來”?
徐則臣:謝謝梅姐鼓勵。這第一個的確是個難迴答的問題,我試著把接近的動詞、名詞、形容詞和短語全用上吧。在我看來,文學的狀態應該是:寬闊、駁雜、本色,是鮮活和入世的,骨子裏頭是一雙具有反思和質疑能力的熱眼,必須真誠。寫作和閱讀都當如此。不管寫作還是閱讀,文學肯定是看清楚自己是誰的最佳途徑;知道“你是誰”,纔能知道“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纔可能“把掉在地上的都重新撿起來”。認瞭真,掉在地上的一定能撿起來。
張艷梅: 既然說到《耶路撒冷》,我們先從《耶路撒冷》談起吧。讀完這部長篇,是在北京到濟南的動車上,看到長安被帶上火車那一段,心情很復雜。後來,我在博客上貼過一段話談及,70後作傢終於長大瞭,你們的視野,心胸和筆墨,都具有瞭世界意識。到世界去,雖然仍舊是朝嚮遠方的姿態,並非因為我們不在世界之內,而是我們能夠走齣自己和自己腳下的陰影,有能力去建構一個更廣大而壯闊的世界瞭。你曾說起過,寫作這部小說,花瞭六年時間,我相信,在這六年中,其實你對世界和生活的理解也在不斷深入,而你的文學錶達的力量也在不斷積聚,是不是這樣呢?
徐則臣:到世界去,歸根到底是為瞭迴到自己的世界;當然,這一去一來,你的世界肯定跟之前不一樣瞭,因為你由此發現瞭更多的新東西,重新認識之後的你的世界可能纔是世界的真相。“世界”這個詞用多瞭,可能有點繞。這小說前後摺騰瞭六年,前三年我隻做筆記,材料都準備好瞭,但我不知道怎麼寫,找不到可以把我的想法都容納進去的結構和路徑。2010年在美國,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有一天晚上失眠,在床上翻烙餅,突然腦袋裏一亮,找到瞭小說的結構:我可以在偶數章使用不同文體的專欄。問題解決瞭。然後我花瞭整整一年的時間去采訪、思考和撰寫那十個專欄。因為小說主體故事與專欄的很多內容糾纏在一起,寫專欄的過程同時也在加強我對故事和人物的理解。把想法有效地滲入進細節然後充分地落實,這一能力也隻有這幾年纔有。這能力不單單是技術上的,如你所說,還是對世界和生活的認識逐步深入的結果。2010年之前我是寫不瞭這個小說的,情感和思考太單薄。憋到瞭,纔能成。
張艷梅: 小說中,初平陽的姿態是尋找,易長安的姿態是逃亡,楊傑的姿態是奔波,秦福小經曆漫長的流浪,最終迴到瞭傢園,但是大和堂並不能永世存在,給她們母子護佑,你的很多小說都錶達瞭一直在路上的主題,那麼,這種漂泊感由何而來?又嚮何處生長?正如小說中所言,到世界去,那麼,走齣曆史、文化、時代、生存和精神暗區的道路在哪裏?
徐則臣:我寫瞭很多齣走和在路上的小說。一個作傢最初的寫作可能源於一種補償心理,至少補償是他寫作的重要原因之一。現實裏得不到的,你會在虛構中張揚和成全自己。我從小夢想在路上,到世界去,但我又是一個膽怯的人,且多少年來受製於各種環境和條件,從沒有酣暢淋灕地齣走過,也從未心無掛礙地跑遍世界,盡管現在我去瞭很多地方和國傢,心裏依然拘謹、掛礙和糾結——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天生就是個瞎操心的命。你想徹底又徹底不起來,那隻好在小說中把自己放齣去,去無限接近那個絕對的、心儀的自由和放曠。當然,寫作日久,思索既深,很多問題會換個方式去考量。我發現我無法原地不動地看清自己,也無法原地不動地看清小說中的人物,我必須讓我和他們動起來,讓所有人都走齣去、在路上,知道他們的去路,纔可能弄清楚他們的來路,纔能知道他們究竟是誰。人是無法自證的,也無法自明的,你需要他者的存在纔能自我確立;換一副嗓子說話,你纔能知道你的聲音究竟是什麼樣。齣走、逃亡、奔波和在路上,其實是自我尋找的過程。小到個人,大到國族、文化、一個大時代,有比較纔有鑒彆和發現。我不敢說往前走一定能找到路,更不敢說走齣去就能確立自己的主體性,但動起來起碼是個積極探尋的姿態;停下來不動,那就意味著自我拋棄和自我放棄。
張艷梅: 70後作傢中,我一直對你和李浩的寫作,充滿期待,也常常思考你們的相似與差異。李浩對曆史的濃厚興趣,以及闡釋曆史和重建曆史的野心,在他的長篇新作《鏡子裏的父親》中,一覽無餘。你對生活的深刻理解,以及闡釋生活和重建生活的野心,在《耶路撒冷》中,同樣清晰可見。因為這兩部長篇,我覺得70後作傢呈現齣瞭宏大氣象,正在告彆成長,開始對曆史和時代發言,這種錶達,嚴肅尖銳,而又真誠。其實在《耶路撒冷》中,你也寫到瞭文革,對於當代小說中的曆史敘事,你怎麼看?你覺得自己在麵對曆史,介入曆史時,有和李浩同樣的建構曆史的雄心壯誌嗎?還是說,你更願意在生活和生命的維度上,無限地伸展自己?
徐則臣:似乎已經成瞭共識:當代小說中能寫好當代的並不多。其實,當代小說中寫好曆史的也不多。在當代寫曆史,在故事、細節和情景的意義上還原曆史現場也許並不難,笨功夫做足瞭就能八九不離十,難的是如何將當時代的“時代感”注入進彼時的“曆史感”,換句話說,就是:在今天如何重新敘述曆史。所有的曆史都是當代史。重要不是故事講述的年代,而是講述故事的年代。福柯這句話應該放在所有打算對曆史發言的作傢案頭。很多大張旗鼓地從事曆史敘事的作傢,“當代感”都很成問題,如何去獲得有價值的“曆史感”?李浩對曆史的興趣是建立在他的“當代感”和“曆史感”同時過硬的基礎上的,所以,他的《鏡子裏的父親》我們纔看好。我肯定會寫曆史,很多年前我設想我的大學專業時,除瞭法律,我最想進的考古專業,從來沒想過要念中文。現在依然保持高昂的興緻,鳳凰網關於曆史和考古發掘的新聞,我幾乎每條都看。在正構思的一部長篇小說裏,主人公就是一個從事考古的曆史學傢。此外,一個作傢寫到一定程度,不可避免要觸碰曆史,因為曆史能夠給作傢提供一個宏觀地、係統地把握世界和時間的機會,在作傢個人意義上,也 紫米(精典名傢小說文庫) 下載 mobi epub pdf txt 電子書 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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