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脸都被自己丢光了
　　十年前的江汉平原小城里，市八中的操场上，牛角说要追大羊。大羊漫不经心看云彩，当时的黄昏当时的天空，浓得像一碗番茄蛋花汤。
　　大羊反问，那你凭什么？牛角回答什么都不凭，就是喜欢你。
　　遇到这么“自信”的男生，大羊反倒笑了，她说行啊，那咱们比赛，谁先到，听谁的。
　　牛角简直乐坏了。他看过大羊跑步，虽然还不错，但他有信心。
　　半个多小时后，大羊从全世界最柔弱可爱的女孩一秒钟变飞毛腿。最后大羊领先牛角三个来回，牛角倒在跑道上欲哭无泪，两脚酸麻，一脸泥沙。牛角觉得自己变成了烧掉的热气球，蔫了不说，还直接坠入深渊。
　　大羊擦把汗，对牛角挥挥手。她平时小跑当消遣，根本没拿出真本事。跑赢牛角完全没挑战。
　　众目睽睽下，牛角的脸全被自己丢光了，他默默回宿舍，默默洗澡换衣服，默默刷牙，刷到一半，牙刷折断。牛角决定，人生中永远不再提起这个女孩和她的名字。
　　像一阵风，吹过寂静的树林
　　多年后，牛角在北京那条有名的金融街上班，隔壁有个挺大的办公室，常年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牛角问他毕业于“屁大”的同事，老头看起来好神秘呀！
　　这单位里都是名校生。同事平常管牛角叫“禽大”的。这两个叫法其实挺形象的，一个是牛哄哄的“圆明园职业技术学院”，一个是清一色饥渴理工男的“五道口理工学院”。他们相互取笑，贵校吹牛过头像放屁，贵校压抑似禽兽。
　　“屁大”的同事告诉牛角，老头姓陆，以前管三峡大坝的。
　　三峡？离牛角的老家挺近，但牛角从来没去过。那个书本上的人造大工程，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在牛角的家乡，有好多从库区搬过来的移民。牛角心中忽然冒出一种奇怪的东西，像小股的泉水，又像一阵风，吹过寂静的树林，沙沙作响。
　　周末，牛角买了票，转高铁，转客车，再转三轮。去了一个叫宜昌的地方，看了一眼大坝之后，又回到了北京。
　　其实牛角完全可以顺道回家的，但他没回去。这一趟行程，谁也不知道。
　　扔到小朋友也不好呀
　　在“屁大”的学校食堂吃饭，楼上一直大呼小叫，男孩在喊，来，走一个。女生则大叫，某某，祝你生日快乐。奶油蛋糕掉到楼下牛角的餐桌上，牛角没生气，接着吃，但他女朋友生气了。
　　牛角，你去，叫他们消停一会，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牛角女友命令道。
　　牛角就跑上去，满脸假笑，哥们儿，高兴归高兴，不要乱扔东西嘛！砸到花花草草多不好，扔到小朋友也不好呀！牛角一指楼下，一楼的确有老师带着孩子在吃饭呢！
　　桥段虽老，有效就行，那些学生就咯咯发笑，连忙说，不好意思，我们注意点。
　　在庆祝生日的学生里，有个女孩抓起一听青岛啤酒丢给牛角，来，你也走一个，当我们向你赔礼啦。
　　牛角伸手接住，仔细看着女孩还有她的脸，口干舌燥，打开罐子，一口气喝光了啤酒。牛角等了一会儿才走下楼梯。那女孩忽然回头，认出了牛角，不过她实在喝太多，醉过头了，扭头靠在椅子上，脸上有蔷薇星云掠过。
　　先得有相遇，然后才有久别重逢
　　晚上牛角做梦了。梦见自己走在沙漠里，走着走着发现肩膀挺冷，仰头看，天阴沉下来，雪撒下来。问题是，当时明明是七月炎夏。呆了一瞬间，又回到了校园里，教学楼提前亮起日光灯，体育场上一个又一个运动员在接力赛跑。
　　大羊跑在最前面，冲牛角挥挥手。牛角就惊醒了。这一惊再也无眠。他怎么都没想到，会再见到大羊。
　　牛角很想告诉大羊，他一直记得她，他还去看过三峡大坝。很高很大，泄洪之时，水声在群山间回响。那里是大羊的故乡，好山好水，孕育出大羊这样的姑娘。大羊的家人亲人为国家做出牺牲，背井离乡。一家人迁到了牛角的家乡，重新开始生活，于是他们才相遇在当地的中学。
　　大羊却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在她的少女时代，拧巴地拒绝一个其实心里有好感的男孩，就因为她得听父母的话，她要专心念书，考一个好大学。而且全国大学那么多，北京、上海、武汉、广州、西安、南京……谁知道谁会去哪个城市念大学。茫然开始，毕业那天就失恋，肯定哭得很惨。这个想法，即使在过了很多年以后，大羊也仍然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离开过故土的人没有安全感，很害怕一切又要从头再来。
　　在“屁大”的学生食堂再碰头时，牛角伸出手，大羊握住他，牛角手心有点出汗，大羊明显感觉到了。他们像很久不见的老同学那样，假装热情又保持距离地打招呼。
　　牛角问，你怎么会在北京？记得你考上的学校在武汉。上次是你生日？
　　大羊答，不是我生日，是我男朋友，他在这学校读研。现在的大羊，比中学时代更高更壮，不像从前那么瘦，另有一种洒脱坚挺的美。牛角在心里沮丧，脸上却完全没露出难过的痕迹。
　　牛角说，改天一起去公园烧烤啊！和男朋友一起来呀，人多才热闹。
　　大羊答，好，我蛮喜欢吃烧烤的，配上青啤最爽了。
　　大羊伸手回到男友的胳膊里，牛角则看了一眼女友。
　　他们的对话到此为止，挽着各自的恋人向前走。这世上先得有相遇，然后才有久别重逢。
　　安静待着不难，但那就不是她自己了
　　其实大羊和当天挽着的男朋友已经分手了，很和平地谈妥，搬完东西各奔前程。男友出国了，大羊决定换一个工作，去应聘空姐。告别前，一起庆祝了男友的生日。男友夸大羊，简直是万中无一的女汉子，不然哪会这么放得下。
　　大羊心里只有两个需要消音的字母，但她没说出口。没有什么放不下放得下，那是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失恋的大羊去参加空姐培训，然后上班，开始了一段全新的旅程。给千奇百怪的乘客发飞机餐，收盒饭垃圾，扣安全带，送小毛毯，在飞机机舱中间那条窄道走来走去，就是大羊每天的工作。这工作看着光鲜，其实也很辛苦乏味，得自己学会找点乐子。
　　第一次坐飞机，拉开窗口，天空亮得令人晕眩。值勤飞了无数次以后习惯了。
　　其实大羊的功课挺好，但她更喜欢运动。于是高考时，她报考了人大外语系，下课后的大羊时常流窜到北体看男孩们训练。
　　大羊觉得，在田野瞎跑，下水抓虾子，上树逮蝉的童年，那才配叫童年。她喜欢跑步，风吹在脸上，蒸发汗水，又热又凉爽。
　　跑步是一种剧烈运动，运动就会排汗，就会冒酸味。大羊在北体交到的男友很生气，身边全是臭男生就算了，你一个女孩子，干吗这么喜欢跑步。我跑的时候，你就不能老实待着给我送水送毛巾吗？
　　这话让大羊更生气，但又觉得挺难反驳的。安静待着不难，但那就不是她了。年轻时人都挺倔强的，不能改变，那不如散伙来得舒心。
　　有那么一刹那，大羊想起那些年真正追过她的男孩。她在跑道上风驰电掣，牛角在后面追赶。可惜那男孩太自信了，以为自己的体力像功课一样好。牛角那种城市男孩，平时充其量跑个一两千米，根本追不上从小奔跑在丘陵旷野上的大羊。
　　大羊和北体谈上的第一个男友分手时，心想，亲爱的牛角同学，如果我们再见面，你还会追我吗？
　　第二次分手，她就和牛角久别重逢了。
　　时间才是最伟大的工程师。大羊脱下球鞋，穿上高跟鞋，飞机带她去往世界各地。最开始的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大部分时间总在万米高空，大羊突然想念陆地上的家了。
　　她的家，从三峡库区到江汉平原。她的人再从南到北，离开小城市，来到大城市。大羊自言自语：CountrySickness。
　　1678年，瑞士医生让·雅各·哈德用希腊文词根，创造了一个新词，传遍世界，人们的语言不同，乡愁却一样。但也许大羊的心中不只乡愁，还有无处安放的一类感情。
　　人世间只有混沌深重的黑牛角真的钻牛角尖了。
　　几个月后，他知道大羊分手了，他去找大羊，遗憾的是没找到。牛角的女友气急败坏，骂牛角是个劈腿的贱人，狠狠地扇了他十七个嘴巴。一个月一耳光，他们刚好交往一年零五个月。牛角女友刷光了他的卡，然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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