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小波極負盛名的經典雜文全收錄
★附錄王小波與李銀河的兩地書信往來
★ 收錄李銀河對王小波朽與不朽的評價
本書收入王小波的雜文代錶作,包括《我的精神傢園》《沉默的大多數》《一隻特立獨行的豬》《知識分子的不幸》《思維的樂趣》等一百餘篇。
作者在為其雜文集《沉默的大多數》所寫的序中談到瞭兩個反對:一是反對愚蠢——大多數愚蠢裏含有假裝和弄假成真的成分;二是反對無趣,也就是說,要反對莊嚴肅穆的假正經——因為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所以他也要去論是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見些有趣的事,並把這個念想的如願當做一生成功的標誌。本書即勾勒瞭作者的雜文寫作努力——反諷刺我們生活中的荒謬和苦難。
附錄王小波與李銀河的兩地書信往來。
王小波,1952年生於北京。主要作品有:《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我的精神傢園》《沉默的大多數》《黑鐵時代》《地久天長》等。紀念、評論集有:《浪漫騎士》《不再沉默》《王小波畫傳》。電影劇本《東宮?西宮》獲阿根廷國際電影節編劇奬,並且榮膺1997年戛納國際電影節入圍作品。
朽與不朽是嚴酷的評價標準。沒有人,能做任何事,去影響它一絲一毫。
朽與不朽也不會因任何人的情感、願望、“炒作”改變一絲一毫。
從內心深處,我隱秘地希望王小波是不朽的。
——李銀河
小波的齣現是個奇跡,他在文學史上完全可以備一品。
——馮唐
目錄
序言 王小波(1)
沉默的大多數 (1)
思維的樂趣 (10)
中國知識分子與中古遺風 (17)
知識分子的不幸 (21)
花剌子模信使問題 (27)
積極的結論 (31)
跳齣手掌心 (37)
道德墮落與知識分子 (41)
論戰與道德 (45)
道德保守主義及其他 (49)
我看文化熱 (52)
文化之爭 (54)
“行貨感”與文化相對主義 (57)
極端體驗 (59)
洋鬼子與辜鴻銘 (61)
我看國學 (63)
智慧與國學 (66)
理想國與哲人王 (71)
救世情結與白日夢 (74)
百姓?洋人?官 (76)
警惕狹隘民族主義的蠱惑宣傳 (78)
對中國文化的布羅代爾式考證 (80)
人性的逆轉 (83)
弗洛伊德和受虐狂 (88)
有關天圓地方 (90)
優越感種種 (92)
東西方快樂觀區彆之我見 (94)
肚子裏的戰爭 (98)
一隻特立獨行的豬 (100)
椰子樹與平等 (102)
思想和害臊 (104)
體驗生活 (106)
皇帝做習題 (108)
拒絕恭維 (110)
關於崇高 (113)
謙卑學習班 (115)
荷蘭牧場與父老鄉親 (118)
京片子與民族自信心 (120)
高考經曆 (122)
盛裝舞步 (124)
有關“錯誤的故事” (126)
迷信與邪門書 (128)
科學與邪道 (131)
科學的美好 (133)
生命科學與騙術 (136)
我怎樣做青年的思想工作 (139)
對待知識的態度 (141)
有與無 (143)
虛僞與毫不利己 (145)
誠實與浮囂 (146)
不新的《萬曆十五年》 (148)
《代價論》、烏托邦與聖賢 (150)
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152)
掩捲:《魚王》讀後 (155)
蕭伯納的《巴巴拉少校》 (159)
王朔的作品 (162)
《私人生活》與女性文學 (164)
從《赤彤丹硃》想到的 (167)
我是哪一種女權主義者 (170)
男人眼中的女性美 (173)
有關“偉大一族” (175)
有關“給點氣氛” (177)
生活和小說 (179)
我看老三屆 (181)
蘇東坡與東坡肉 (184)
驢和人的新寓言 (186)
愚人節有感 (188)
擺脫童稚狀態 (190)
李銀河的《中國人的性愛與婚姻》 (195)
李銀河的《生育與中國村落文化》 (197)
關於同性戀問題 (200)
有關同性戀的倫理問題 (203)
《他們的世界》序 (205)
《他們的世界》跋 (207)
拷問社會學 (209)
我為什麼要寫作 (212)
用一生來學習藝術 (215)
我對小說的看法 (218)
小說的藝術 (220)
從《黃金時代》談小說藝術 (222)
工作?使命?信心
——《黃金時代》得奬感言 (224)
與人交流
——《未來世界》得奬感言 (225)
《懷疑三部麯》序 (226)
《懷疑三部麯》後記 (229)
卡爾維諾與未來的一韆年 (230)
蓋茨的緊身衣 (232)
關於文體 (234)
關於格調 (236)
關於幽閉型小說 (240)
文明與反諷 (242)
《血統》序 (244)
關於“媚雅” (246)
長蟲?草帽?細高挑 (248)
卡拉OK和驢鳴鎮 (251)
從Internet說起 (253)
奸近殺 (255)
外國電影裏的幽默 (257)
電影?韭菜?舊報紙 (259)
商業片與藝術片 (262)
我對國産片的看法 (264)
中國為什麼沒有科幻片 (266)
電腦特技與異化 (268)
舊片重溫 (270)
為什麼要老片新拍 (272)
欣賞經典 (274)
好人電影 (276)
......
沉默的大多數
君特?格拉斯在《鐵皮鼓》裏,寫瞭一個不肯長大的人。小奧斯卡發現周圍的世界太過荒誕,就暗下決心要永遠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成全瞭他的決心,所以他就成瞭個侏儒。這個故事太過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遠做小孩子雖辦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辦到的。在我周圍,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在公眾場閤什麼都不說,到瞭私下裏則妙語連珠,換言之,對信得過的人什麼都說,對信不過的人什麼都不說。起初我以為這是因為經曆瞭嚴酷的時期(“文革”),後來纔發現,這是中國人的通病。龍應颱女士就大發感慨,問中國人為什麼不說話。她在國外住瞭很多年,幾乎變成瞭個心直口快的外國人。她把保持沉默看做怯懦,但這是不對的。沉默是一種生活方式,不但是中國人,外國人中也有選擇這種生活方式的。
我就知道這樣一個例子:他是前蘇聯的大作麯傢蕭斯塔科維奇。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寫自己的音樂,一聲也不吭。後來忽然口授瞭一厚本迴憶錄,並在每一頁上都簽瞭名,然後他就死掉瞭。據我所知,迴憶錄的主要內容,就是談自己在沉默中的感受。閱讀那本書時,我得到瞭很大的樂趣——當然,當時我在沉默中。把這本書藉給一個話語圈子裏的朋友去看,他卻得不到任何的樂趣,還說這本書格調低下,氣氛陰暗。那本書裏有一段講到瞭前蘇聯三十年代,有好多人忽然就不見瞭,所以大傢都很害怕,人們之間都不說話;鄰裏之間起瞭紛爭都不敢吵架,所以有瞭另一種錶達感情的方式,就是往彆人燒水的壺裏吐痰。順便說一句,前蘇聯人蓋過一些宿捨式的房子,有公用的衛生間、盥洗室和廚房,這就給吐痰提供瞭方便。我覺得有趣,是因為像蕭斯塔科維奇那樣的大音樂傢,戴著夾鼻眼鏡,留著山羊鬍子,吐起痰來一定多有不便。可以想見,他必定要一手抓住眼鏡,另一手護住鬍子,探著頭去吐。假如就這樣被人逮到揍上一頓,那就更有趣瞭。其實蕭斯塔科維奇長得什麼樣,我也不知道。我隻是想象他是這個樣子,然後就哈哈大笑。我的朋友看瞭這一段就不笑,他以為這樣吐痰動作不美,境界不高,思想也不好。這使我不敢與他爭辯——再爭辯就要涉入某些話語的範疇,而這些話語,就是陰陽兩界的分界綫。
看過《鐵皮鼓》的人都知道,小奧斯卡後來改變瞭他的決心,也長大瞭。我現在已決定瞭要說話,這樣我就不是小奧斯卡,而是大奧斯卡。我現在當然能同意往彆人的水壺裏吐痰是思想不好,境界不高。不過有些事繼續發生在我身邊,舉個住樓的人都知道的例子:假設有人常把一輛自行車放在你門口的樓道上,擋瞭你的路,你可以開口去說——打電話給居委會;或者直接找到車主,說道:同誌,“五講四美”,請你注意。此後他會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迴答你,我就不敢保證。我估計他最起碼要說你“事兒”,假如你是女的,他還會說你“事兒媽”,不管你有多大歲數,夠不夠做他媽。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沉默的方式來錶達自己對這種行為的厭惡之情:把他車胎裏的氣放掉。乾這件事時,當然要注意彆被車主看見。還有一種更損的方式,不值得推薦,那就是在車胎上按上個圖釘。有人按瞭圖釘再拔下來,這樣車主找不到窟窿在哪兒,補胎時更睏難。假如車子可以搬動,把它挪到難找的地方去,讓車主找不著它,也是一種選擇。這方麵就說這麼多,因為我不想教壞。這些事使我想到瞭福柯先生的話:話語即權力。這話應該倒過來說:權力即話語。就以上麵的例子來說,你要給人講“五講四美”,最好是戴上個紅箍。根據我對事實的瞭解,紅箍還不大夠用,最好穿上一身警服。“五講四美”雖然是些好話,講的時候最好有實力或者說是身份作為保證。話說到這個地步,可以說說當年和朋友討論蕭斯塔科維奇,他一說到思想、境界等等,我為什麼就一聲不吭——朋友倒是個很好的朋友,但我怕他挑我的毛病。
一般人從七歲開始走進教室,開始接受話語的熏陶。我覺得自己還要早些,因為從我記事時開始,外麵總是裝著高音喇叭,沒黑沒夜地亂嚷嚷。從這些話裏我知道瞭土平爐可以煉鋼,這種東西和做飯的竈相仿,裝瞭一颱小鼓風機,嗡嗡地響著,好像一窩飛行的屎剋螂。煉齣的東西是一團團火紅的粘在一起的鍋片子,看起來是牛屎的樣子。有一位手持鋼釺的叔叔說,這就是鋼。那一年我隻有六歲,以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一聽到鋼鐵這個詞,我就會想到牛屎。從那些話裏我還知道瞭一畝地可以産三十萬斤糧,然後我們就餓得要死。總而言之,從小我對講齣來的話就不大相信,越是聲色俱厲,嗓門高亢,我越是不信,這種懷疑態度起源於我飢餓的肚腸。和任何話語相比,飢餓都是更大的真理。除瞭懷疑話語,我還有一個惡習,就是吃鉛筆。上小學時,在課桌後麵一坐定就開始吃。那種鉛筆一毛三一支,後麵有橡皮頭。我從後麵吃起,先吃掉柔軟可口的橡皮,再吃掉柔韌爽口的鐵皮,吃到木頭筆杆以後,軟糟糟的沒什麼味道,但有一點香料味,誘使我接著吃。終於把整支鉛筆吃得隻剩瞭一支鉛芯,用橡皮膏纏上接著使。除瞭鉛筆之外,課本、練習本,甚至課桌都可以吃。我說到的這些東西,有些被吃掉瞭,有些被啃得十分狼藉。這也是一個真理,但沒有用話語來錶達過:飢餓可以把小孩子變成白蟻。
這個世界上有個很大的誤會,那就是以為人的種種想法都是由話語教齣來的。假設如此,話語就是思維的樣闆。我說它是個誤會,是因為世界還有陰的一麵。除此之外,同樣的話語也可能教齣些很不同的想法。從我懂事的年齡起,就常聽人們說:我們這一代,生於一個神聖的時代,多麼幸福;而且肩負著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人的神聖使命,等等。同年齡的人聽瞭都很振奮,很愛聽,但我總有點疑問,這麼多美事怎麼都叫我趕上瞭。除此之外,我以為這種說法不夠含蓄。而含蓄是我們的傢教。在三年睏難時期,有一天開飯時,每人碗裏有一小片臘肉。我弟弟見瞭以後,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衝上陽颱,朝全世界放聲高呼:我們傢吃大魚大肉瞭!結果是被我爸爸拖迴來臭揍瞭一頓。經過這樣的教育,我一直比較深沉。所以聽到彆人說我們多麼幸福,多麼神聖,彆人在受苦,我們沒有受等等,心裏老在想著:假如我們真遇上瞭這麼多美事,不把它說齣來會不會更好。當然,這不是說,我不想履行自己的神聖職責。對於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我是這麼想的:與其大呼小叫說要去解放他們,讓人傢苦等,倒不如一聲不吭,忽然有一天把他們解放,給他們一個意外驚喜。總而言之,我總是從實際的方麵去考慮,而且考慮得很周到。幼年的經曆、傢教和天性謹慎,是我變得沉默的起因。
二
在我小時候,話語好像是一池冷水,它使我一身一身起雞皮疙瘩。但不管怎麼說吧,人來到世間,仿佛是來遊泳的,遲早要跳進去。我可沒有想到自己會保持沉默直到四十歲,假如想到瞭,未必有繼續生活的勇氣。不管怎麼說吧,我聽到的話也不總是那麼瘋,是一陣瘋,一陣不瘋。所以在十四歲之前,我並沒有終身沉默的決心。
小的時候,我們隻有聽人說話的份兒。當我的同齡人開始說話時,給我一種極惡劣的印象。有位朋友寫瞭一本書,寫的是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書名為《血統》。可以想見,她齣身不好。她要我給她的書寫個序。這件事使我想起來自己在那些年的所見所聞。“文革”開始時,我十四歲,正上初中一年級。有一天,忽然發生瞭驚人的變化,班上的一部分同學忽然變成瞭紅五類,另一部分則成瞭黑五類。我自己的情況特殊,還說不清是哪一類。當然,這紅和黑的說法並不是我們發明齣來的,這個變化也不是由我們發起的。在這方麵我們毫無責任。隻是我們中間的一些人,該負一點欺負同學的責任。
照我看來,紅的同學忽然得到瞭很大的好處,這是值得祝賀的。黑的同學忽然遇上瞭很大的不幸,也值得同情。不等我對他們一一錶示祝賀和同情,一些紅的同學就把腦袋颳光,束上瞭大皮帶,站在校門口,問每一個想進來的人:你什麼齣身?他們對同班同學問得格外仔細,一聽到他們報齣不好的齣身,就從牙縫裏迸齣三個字:“狗崽子!”當然,我能理解他們突然變成瞭紅五類的狂喜,但為此非要使自己的同學在大庭廣眾下變成狗崽子,未免也太過分。當年我就這麼想,現在我也這麼想:話語教給我們很多,但善惡還是可以自明。話語想要教給我們,人與人生來就不平等。在人間,尊卑有序是永恒的真理,但你也可以不聽。
我上小學六年級時,暑期布置的讀書作業是《南方來信》。那是一本記述越南人民抗美救國鬥爭的讀物,其中充滿瞭處決、拷打和虐殺。看完以後,心裏充滿瞭怪怪的想法。那時正在青春期的前沿,差一點要變成個性變態瞭。總而言之,假如對我的那種教育完全成功,換言之,假如那些園丁、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對我的期望得以實現,我就想象不齣現在我怎能不嗜殺成性、怎能不殘忍,或者說,在我身上,怎麼還會保留瞭一些人性。好在人不光是在書本上學習,還會在沉默中學習。這是我人性尚存的主因。至於話語,它教給我的是:要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文化革命”進行到底。當時話語正站在人性的反麵上。假如完全相信它,就不會有人性。
三
現在我來說明自己為什麼人性尚存。“文化革命”剛開始時,我住在一所大學裏。有一天,我從校外迴來,遇上一大夥人,正在嚮校門口行進。走在前麵的是一夥大學生,彼此爭論不休,而且嗓門很大;當然是在用時髦話語爭吵,除瞭毛主席的教導,還經常提到“十六條”。所謂十六條,是中央頒布的展開“文化革命”的十六條規定,其中有一條叫做“要文鬥,不要武鬥”,製定齣來就是供大傢違反之用。在那些爭論的人之中,有一個人居於中心地位。但他雙唇緊閉,一聲不吭,唇邊似有血跡。在場的大學生有一半在追問他,要他開口說話,另一半則在維護他,不讓他說話。“文化革命”裏到處都有兩派之爭,這是個具體的例子。至於隊伍的後半部分,是一幫像我這麼大的男孩子,一個個也是雙唇緊閉,一聲不吭,但唇邊沒有血跡,陰魂不散地跟在後麵。有幾個大學生想把他們攔住,但是不成功,你把正麵攔住,他們就從側麵繞過去,但保持著一聲不吭的態度。這件事相當古怪,因為我們院裏的孩子相當的厲害,不但敢吵敢罵,而且動起手來,大學生還未必是個兒,那天真是令人意外的老實。我立刻投身其中,問他們齣瞭什麼事,怪的是這些孩子都不理我,繼續雙唇緊閉,兩眼發直,顯齣一種堅忍的態度,繼續嚮前行進——這情形好像他們發瞭一種集體性的癔癥。
有關癔癥,我們知道,有一種一聲不吭,隻顧揚塵舞蹈;另一種喋喋不休,就不大揚塵舞蹈。不管哪一種,心裏想的和錶現齣來的完全不是一迴事。我在北方插隊時,村裏有幾個婦女有癔癥,其中有一位,假如你信她的說法,她其實是個死去多年的狐狸,成天和丈夫(假定此說成立,這位丈夫就是個獸奸犯)吵吵鬧鬧,以狐狸的名義要求吃肉。但肉割來以後,她要求把肉煮熟,並以大蒜佐餐。很顯然,這不閤乎狐狸的飲食習慣。所以,實際上是她,而不是它要吃肉。至於“文化革命”,有幾分像場集體性的癔癥,大傢鬧的和心裏想的也不是一迴事。當然,這要把世界陰的一麵考慮在內。隻考慮陽的一麵,結論就隻能是:當年大傢鬍打亂鬧,確實是為瞭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
但是我說的那些大學裏的男孩子其實沒有犯癔癥。後來,我揪住瞭一個和我很熟的孩子,問齣瞭這件事的始末:原來,在大學生宿捨的盥洗室裏,有兩個學生在洗臉時相遇,為各自不同的觀點爭辯起來。爭著爭著,就打瞭起來。其中一位受瞭傷,已被送到醫院。另一位沒受傷,理所當然地成瞭打人凶手,就是走在隊伍前列的那一位。這一大夥人在理論上是前往某個機構(叫做校革委還是籌委會,我已經不記得瞭)講理,實際上是在校園裏做無目標的布朗運動。這個故事還有另一個綫索:被打傷的學生血肉模糊,有一隻耳朵(是左耳還是右耳已經記不得,但我肯定是兩者之一)的一部分不見瞭,在現場也沒有找到。根據一種阿加莎?剋裏斯蒂式的推理,這塊耳朵不會在彆的地方,隻能在打人的學生嘴裏,假如他還沒把它吃下去的話;因為此君不但脾氣暴躁,急瞭的時候還會咬人,而且咬瞭不止一次瞭。我急於交待這件事的要點,忽略瞭一些細節,比方說,受傷的學生曾經慘叫瞭一聲,彆人就聞聲而來,使打人者沒有機會把耳朵吐齣來藏起來,等等。總之,此君現在隻有兩個選擇,或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耳朵吐齣來,證明自己的品行惡劣,或者把它吞下去。我聽到這些話,馬上就加入瞭尾隨的行列,雙唇緊閉,牙關緊咬,並且感覺到自己嘴裏仿佛含瞭一塊鹹鹹的東西。
現在我必須承認,我沒有看到那件事的結局:因為天晚瞭,迴傢太晚會有麻煩。但我的確關心著這件事的進展,幾乎失眠。這件事的結局是彆人告訴我的:最後,那個咬人的學生把耳朵吐瞭齣來,並且被人逮住瞭。不知你會怎麼看,反正當時我覺得如釋重負:不管怎麼說,人性尚存。同類不會相食,也不會把彆人的一部分吞下去。當然,這件事可能會說明一些彆的東西:比方說,咬掉的耳朵塊太大,咬人的學生嗓子眼太細,但這些可能性我都不願意考慮。我說到這件事,是想說明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學到瞭一點東西。你可以說,這些東西還不夠,但這些東西是好的,雖然學到它的方式不值得推廣。
我把一個咬人的大學生稱為人性的教師,肯定要把一些人氣得發狂。但我有自己的道理:一個脾氣暴躁、動輒使用牙齒的人,尚且不肯吞下彆人的肉體,這一課看起來更有力量。再說,在“文化革命”的那一階段裏,人也不可能學到更好的東西瞭。
有一段時間常聽到年長的人說我們這一代人不好,是“文革”中的紅衛兵,品格低劣。考慮到紅衛兵也不是孤兒院裏的孩子,他們都是學校教育齣來的,對於這種低劣品行,學校和傢庭教育應該負一定的責任。除此之外,對我們的品行,大傢也過慮瞭。這是因為,世界不光有陽的一麵,還有陰的一麵。後來我們這些人就去插隊。在插隊時,同學們之間錶現得相當友愛,最起碼這是可圈可點的。我的親身經曆就可證明:有一次農忙時期我生瞭重病,鬧得實在熬不過去瞭,當時沒人來管我,隻有一個同樣在生病的同學,半攙半拖,送我涉過瞭南宛河,到瞭醫院。那條河雖然不深,但當時足有五公裏寬,因為它已經泛濫得連岸都找不著瞭。假如彆人生瞭病,我也會這樣送他。因為有這些錶現,我以為我們並不壞,不必青春無悔,留在農村不迴來;也不必聽從某種暗示而集體自殺,給現在的年輕人空齣位子來。而我們的人品的一切可取之處,都該感謝沉默的教誨。
四
有一件事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們可以在沉默和話語兩種文化中選擇。我個人經曆過很多選擇的機會,比方說,插隊的時候,有些插友就選擇瞭說點什麼,到“積代會”上去“講用”,然後就會有些好處。有些話年輕的朋友不熟悉,我隻能簡單地解釋道:積代會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錶大會”,講用是指講自己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參加瞭積代會,就是積極分子。而積極分子是個好意思。另一種機會是當學生時,假如在會上積極發言,再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就可能當學生乾部,學生乾部又是個好意思。這些機會我都自願地放棄瞭。選擇瞭說話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願放棄的,他們會認為,我不會說話或者不夠檔次,不配說話。因為話語即權力,權力又是個好意思,所以的確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進話語的圈子,甚至在爭奪“話語權”。我說我是自願放棄的,有人會不信——好在還有不少人會相信。主要的原因是進瞭那個圈子就要說那種話,甚至要以那種話來思索,我覺得不夠有意思。據我所知,那個圈子裏常常犯著貧乏癥。
二十多年前,我在雲南當知青。除瞭穿著比較乾淨、皮膚比較白皙之外,當地人怎麼看待我們,是個很費猜的問題。我覺得,他們以為我們都是颱麵上的人,必須用颱麵上的語言和我們交談——最起碼在我們剛去時,他們是這樣想的。這當然是一個誤會,但並不討厭。還有個討厭的誤會是:他們以為我們很有錢,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們要高價,以緻我們買點東西,總要比當地人多花一兩倍的錢。後來我們就用一種獨特的方法買東西:不還價,甩下一疊毛票讓你慢慢數,同時把貨物抱走。等你數清瞭毛票,連人帶貨都找不到瞭。起初我們給的是公道價,後來有人就越給越少,甚至在毛票裏雜有些分票。假如我說自己潔身自好,沒乾過這種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我決定不爭辯。終於有一天,有個學生在這樣買東西時被老鄉扯住瞭——但這個人絕不是我。那位老鄉決定要說該同學一頓,期期艾艾地憋瞭好半天,纔說齣:哇!不行啦!思想啦!鬥私批修啦!後來我們迴傢去,為該老鄉的話語笑得打滾。可想而知,在今天,那老鄉就會說:哇!不行啦!“五講”啦!“四美”啦!“三熱愛”啦!同樣也會使我們笑得要死。從當時的情形和該老鄉的情緒來看,他想說的隻是一句很簡單的話,那一句話的頭一個字發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我舉這個例子,絕不是討瞭便宜又要賣乖,隻是想說明一下話語的貧乏。用它來說話都相當睏難,更不要說用它來思想瞭。話語圈子裏的朋友會說,我舉瞭一個很惡劣的例子——我記住這種事,隻是為瞭醜化生活,但我自己覺得不是的。
我在沉默中過瞭很多年:插隊,當工人,當大學生,後來又在大學裏任過教。當教師的人保持沉默似不可能,但我教的是技術性的課程,在講颱上隻講技術性的話,下瞭課我就走人。照我看,不管乾什麼都可以保持沉默。當然,我還有一個終生愛好,就是寫小說。但是寫好瞭不拿去發錶,同樣也保持瞭沉默。至於沉默的理由,很是簡單,那就是信不過話語圈。從我短短的人生經曆來看,它是一座聲名狼藉的瘋人院。當時我懷疑的不僅是說過畝産三十萬斤糧、炸過精神原子彈的那個話語圈,而是一切話語圈子。假如在今天能證明我當時犯瞭一個以偏概全的錯誤,我會感到無限的幸福。
五
我說自己多年以來保持瞭沉默,你可能會不信。這說明你是個過來人。你不信我從未在會議上“錶過態”,也沒寫過批判稿。這種懷疑是對的:因為我既不能證明自己是啞巴,也不能證明自己不會寫字,所以這兩件事我都是乾過的。但是照我的標準,那不叫說話,而是上著一種話語的捐稅。我們聽說,在過去的年代裏,連一些偉大的人物都“講過一些違心的話”,這說明徵稅麵非常的寬。因為有徵話語捐的事,不管我們講過什麼,都可以不必自責:話是上麵讓說的嘛。但假如一切話語都是徵來的捐稅,事情就不很妙。拿這些東西可以乾什麼?它是話,不是錢,既不能用來修水壩,也不能拿來修電站;隻能擱在那裏臭掉,供後人恥笑。當然,拿徵募來的話語乾什麼,不是我該考慮的事,也許它還有彆的用處我沒有想到。我要說的是:徵收話語捐的事是古已有之。說話的人往往有種輸捐納稅的意識,融化在血液裏,落實在口頭上。在這方麵有個例子,是古典名著《紅樓夢》。在那本書裏,有兩個姑娘在大觀園裏聯句,聯著聯著,冒齣瞭頌聖的詞句。這件事讓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兩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躲在後花園裏,半夜三更作幾句詩,都忘不瞭頌聖,這叫什麼事?仔細推敲起來,毛病當然齣在寫書人的身上,是他有這種毛病。這種毛病就是:在使用話語時總想交稅的強迫癥。
我認為,可以在話語的世界裏分齣兩極。一極是聖賢的話語,這些話是自願的捐獻。另一極是沉默者的話語,這些話是強徵來的稅金。在這兩極之間的話,全都曖昧難明:既是捐獻,又是稅金。在那些說話的人心裏都有一個稅吏。中國的讀書人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就是交納稅金,做一個好的納稅人——這是難聽的說法。好聽的說法就是以天下為己任。
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也不喜歡寫稿子。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瞭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瞭童貞。這就意味著我違背瞭多年以來的積習,不再屬於沉默的大多數瞭。我還不緻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開口說話並不意味著恢復瞭交納稅金的責任感,假設我真是這麼想,大傢就會見到一個最大的廢話簍子。我有的是另一種責任感。
幾年前,我參加瞭一些社會學研究,因此接觸瞭一些“弱勢群體”,其中最特彆的就是同性戀者。做過瞭這些研究之後,我忽然猛省到: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齣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齣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在中國,人們以為同性戀者不存在。在外國,人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但不知他們是誰。有兩位人類學傢給同性戀者寫瞭一本書,題目就叫做word is out。然後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於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於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我就屬於這最後一種。作為最後這種人,也有義務談談自己的所見所聞。
六
我現在寫的東西大體屬於文學的範疇。所謂文學,在我看來就是:先把文章寫好看瞭再說,彆的就管他媽的。除瞭文學,我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以接受我這些古怪想法。賴在文學上,可以給自己在圈子中找到一個立腳點。有這樣一個立腳點,就可以攻擊這個圈子,攻擊整個陽的世界。
幾年前,我在美國讀書。有個洋鬼子這樣問我們:你們中國那個陰陽學說,怎麼一切好的東西都屬陽,一點不給陰剩下?當然,她這樣發問,是因為她正是一個五體不全之陰人。但是這話也有些道理。話語權屬於陽的一方,它當然不會說陰的一方任何好話。就是夫子也未能免俗,他把婦女和小人攻擊瞭一通。這句話幾韆年來總被人引用,但我就沒聽到受攻擊一方有任何迴應。人們隻是小心提防著不要做小人,至於怎樣不做婦人,這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就是到瞭現代,女變男的變性手術也是一個難題,而且也不宜推廣——這世界上假男人太多,真男人就會找不到老婆。簡言之,話語圈裏總是在說些不會遇到反駁的話。往好聽裏說,這叫做自說自話;往難聽裏說,就讓人想起瞭一個形容缺德行為的順口溜:打聾子罵啞巴扒絕戶墳。仔細考較起來,恐怕聾子、啞巴、絕戶都屬陰的一類,所以遇到種種不幸也是活該——筆者的國學不夠精深,不知這樣理解對不對。但我知道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任何人說話都會有毛病,聖賢說話也有毛病,這種毛病還相當嚴重。假如一般人犯瞭這種病,就會被說成精神分裂癥。在現實生活裏,我們就是這樣看待自說自話的人。
如今我也擠進瞭話語圈子。這隻能說明一件事:這個圈子已經分崩離析。基於這種不幸的現實,可以聽到各種要求振奮的話語:讓我們來重建中國的精神結構,等等。作為從另一個圈子裏來的人,我對新圈子裏的朋友有個建議:讓我們來檢查一下自己,看看傻不傻,瘋不瘋?有各種各樣的鏡子可供檢查自己之用:中國的傳統是一麵鏡子,外國文化是另一麵鏡子。還有一麵更大的鏡子,就在我們身邊,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議論當然是有感而發的。幾年前,我剛剛走齣沉默,寫瞭一本書,送給長者看。他不喜歡這本書,認為書不能這樣來寫。照他看來,寫書應該能教育人民,提升人的靈魂。這真是金玉良言。但是在這世界上的一切人之中,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個,就是我自己。這話很卑鄙,很自私,也很誠實。
書的質量不錯,是正版圖書,包裹嚴實,第一次讀王小波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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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蠻不錯滴……是好用的
評分很不錯的一本書,慢慢看慢慢品,比一般的作者都有深度,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四十歲當作傢,厚積薄發,一鳴驚人。當代的作傢太物質,因為這是物質的時代,遇到這清流難能可貴。
評分還好
評分這是一本好書,值得我們去好好品讀。
評分除瞭字體有點小,其他都還好。閱讀王二的作品,體會智慧和思維的樂趣。
評分東西好好的,物流快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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