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2-23
時隔四年,繼《地鐵》《高鐵》的熱銷之後,韓鬆為我們帶來瞭又一部反烏托邦裏程碑之作!“得什麼,也不能得病”,這一次,歡迎來到“藥時代”,進入噩夢般栩栩如生的“醫院”, 直麵白大褂的誘惑,重置醫患關係與性彆關係,而治療,抑或逃離,我們是否真有選擇?……如何思考我們時代的醫療變局?怎樣理解宇宙尺度的病與痛?韓鬆給齣瞭科幻現實主義的解決之道,“用科幻的思維,把現實中的荒誕重新組織成為具有強烈邏輯性、理性的東西”,就像偵探一樣,不僅目擊案件的現場,而且挖掘記憶的秘密,把那些正在遺忘中的,卻噬咬人的心靈及潛意識的,陰陽交界處的,重新迴憶並記錄下來,形成一幅更精細確緻的地圖。
韓鬆,科幻作傢,齣版小說《地鐵》《高鐵》《軌道》《火星照耀美國》《紅色海洋》《獨唱者》《宇宙墓碑》《再生磚》等十餘部,獲得中國科幻銀河奬、世界華人科幻文藝奬、全球華語科幻星雲奬等。作品被譯作英文、日文、意大利文等。現在新華社工作。
韓鬆有一種極其特彆的“幽黯意識”,從中延伸齣一個大曆史思維的脈絡,並以一種外太空的視角觀察著當今這個世界的文明。
——王德威
從某種意義上說,韓鬆處在從魯迅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先鋒作傢的人性批判的延長綫上。
——嚴 鋒
我寫的是二維科幻,韓鬆寫的卻是三維科幻。如果說中國科幻是一個金字塔,二維科幻是下麵的塔基,而三維科幻則是塔尖。
——劉慈欣
我齣差時,在報銷標準許可內,選擇住高級些的酒店,因為比較舒適和有麵子,服務也花樣繁多。這次我一下飛機到C市,就對齣租車司機說,去某某酒店。我已在網上訂好它瞭。
這是一傢知名國際連鎖酒店,外形明快簡潔,具有後現代風格。門童殷勤為客人搬運行李。前颱服務員滿臉謙恭笑意。似乎一切令人放心。
我辦完手續,進得房間,有些口渴,就喝瞭一瓶酒店備的免費礦泉水。
但很快我感到一陣腹痛,也不明原因。後來痛得厲害,我就倒在床上,昏睡過去。未料一睡三天三夜。
醒來時,我見床邊站著兩位身穿灰色西裝的女服務員,也不曉得她們是何時、怎麼進來的。
她們見我醒轉,就一字一句說,接到大堂經理指示,要送我去醫院。我奇怪酒店是怎麼得知我腹痛的。
想到身負公務,我不願去,但這兩個女人,三十五六歲,一個燙發,一個紮辮;一個尖臉,一個圓臉,異口同聲:“不行,你病瞭。”
她們伸手拉我。我急忙說:“我沒病,隻是稍稍腹痛而已。”
但她們說:“你確實病瞭。已經睡瞭三天三夜。”
“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我們是酒店的人,怎會不知道!”
“有那麼嚴重嗎?”
“這可是天大的事。得什麼,也不能得病呀。”
我纔明白是有問題瞭,心想或許就是病瞭吧。但我提齣:“要去就去醫保定點醫院,否則報銷不瞭醫藥費的!”
二女應聲:“哎,放心,都考慮周全瞭!我們的工作,就是讓客人滿意。”
說到這裏,她們飛快為我穿上衣褲鞋襪,把我拖下床、架齣門。兩人身手嫻熟,看樣子為客人提供這種服務,不止一次瞭。我隻好聽之任之。關鍵是,能夠報銷醫藥費,這就可以瞭。
酒店叫來急救車。車子載著我們三人,一路鳴笛穿過C市,駛嚮醫院。
2. 個人行動轉換成瞭組織行為
這是一座江水環抱的山城,人煙浩穰,商賈輻輳,娛遊壯闊。城中栽滿高大的銀杏樹,建築物崔嵬險峻,淩空飛齣,如戟逆天,卻霧霾昏沉,氣象陰冷,淫雨連綿,黏滑溽濕,一切模模糊糊。
我痛得無心欣賞景緻,隻是想到,我齣差至C市,是這裏的B公司齣錢,請我來寫司歌的。
我的本職工作,是在京城做公務員,每天的任務就是為上司撰寫總結報告和講話稿。好在我業餘還是個歌詞作者,用愛好轉移瞭工作的無聊。我在社會上小有名氣,時常也應邀為企業寫作,弄點外快貼補生計。因為這個,B公司找到瞭我。
但我的上司喜歡暗中檢查下屬的往來函件,把B公司寫給我的信扣下,拆開來審視,然後以單位名義派我齣差。個人行動於是轉換成瞭組織行為。這讓事情變得不太有趣,不過也無所謂吧。這麼多年早習慣瞭。隻是未料甫抵C市就病瞭。
提起醫院,本是我熟悉的去處。像單位一樣,這也是一個大型組織。此二者,掌控瞭我的起居作息、生老病死。在我國,跟它們打交道,是最基本的公民素質。
我體弱多病,總得三天兩頭上醫院拿藥。其實我跟大傢一樣害怕去醫院,卻被它磁石般吸住,不去不行。但C市醫院,還是頭遭拜訪。也好,認認門。還要在這兒寫歌呢。工作時再犯病,麻煩就大瞭。我不是一個喜歡多事的人。
汽車上山下坡,兜來繞去,不知過瞭多久,終於抵達目的地。醫院依山臨江而建,如這座城市一樣鴻篇巨製。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迴,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鈎心鬥角,蜷伏在雨霧中,像一頭灰頭土臉而又威風凜凜的猛獸。
送我來的女人如釋重負說:“這便是本市的中心醫院,要來就來最好的醫院。小楊,你可是我們的貴客喲。”
她們疾步如飛,輕車熟路,拖著我直奔門診部。
3. 不能證明生病,人就沒法活瞭
我憑藉豐富的就醫經驗,僅掃視一眼,便知這醫院建得不錯。門診大廳雕欄玉砌,高闊深遠,體象天地,經緯陰陽。锡白色無源光綫滾滾灑來,四方覆射,映照著數十列不見首尾的隊伍。我認齣這是排隊掛號的長龍。病人們麵目不清,陰暗的江河般緩緩流淌。有的拖著行李箱,有的拎著小闆凳。更多病人及傢屬,支流般從不同方嚮匯入,不時激起波瀾。“岸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著身穿黑製服、臂戴紅袖章、手執防暴盾的保安,用火眼金睛掃射人群,令現場秩序保持諧美。
哦,這正是我熟悉的一幕。我始放心。這時,兩個女人從我衣袋裏搜走錢包,一人排在隊尾,要幫我建卡、掛號,另一人則為我能快些建上卡、掛上號,找熟人去瞭。大廳裏揚聲器發齣此起彼伏的轟鳴,那是數不清的窗口後麵醫務工作人員在呼喊,與黃牛加價兜售專傢號的嘶叫混閤為交響麯。
肚子又痛起來,我就蜷縮在一張長椅上。椅中蒼蠅一樣層疊落滿病人,發齣嗡嗡的刺耳呻吟,好像對我說:幸虧及時來到醫院,否則死在酒店,都無人知道呀。
我纔有些後怕。性命攸關,我最先想到的,卻是報銷醫藥費。在我國,這也是人之常情吧。很多人死掉,不是因為有病,而是因為沒錢。
錢的確要緊。門診大廳的幾麵牆上,大幅張貼著收費標準一覽錶,以便病人盡早閱知。檢查、治療和用藥的價格俱公之於眾。專傢掛號費,十幾元至幾百元不等,各個專科排列得細緻入微,把一個整人分解成眼、耳、鼻、頭、頸、胸、腹、心、肝、肺、腎、血、神經、皮膚等部分,僅皮膚便又有真菌、紅斑狼瘡、腫瘤、過敏、梅毒、結締組織、色素、銀屑、膠原、毛發、大皰等諸種病目,收費亦各不相同;從指血到尿檢,從超聲到屍檢,要繳多少錢,也寫得清清楚楚;針劑有幾百元的,也有數萬元的;病房床位則分為普通病床、乾部病床、等級病床和特需病床,押金從幾韆到幾萬元。又把病人分門彆類為市醫保病人、農村閤作醫保病人、公費病人、自費病人、其他保險病人、VIP病人等,所付款額差異頗大。在醫院,人不是按男人和女人來定義的。
但病人剛到門診部,還難立即顯齣分彆,大傢隻是不分彼此擠在一起簇擁攢動,像要去趕火車——雖說有廟堂的即視感,但此地細看確似候車大廳,病人的模樣就跟農民工似的,他們心急如焚,生怕錯過車。
空氣渾濁,咽喉刺痛。地麵流溢著一層像是爛泥、雨水、汗漬、尿液、口痰和嘔吐物的混閤物,又紛紛揚揚漂浮起小廣告紙片,上寫“代辦掛號,安排住院”、“提前做各項檢查”、“代開發票,不能報銷的改成能報銷的”等等。每過一刻鍾,就有一排身著黃色製服的女清潔工衝上來,把垃圾迅速掃除掉。
忽然,一輛平車斜刺鑽齣,上麵站著兩個穿髒兮兮暗白色外套的青年男子,手舉黑乎乎的湯勺,哐哐敲響一口大鐵鍋,原來是熱氣騰騰賣快餐的,有包子、稀飯和鹹菜。病人們眼睛陡然一亮,從四麵八方轟隆隆圍擁上去,沒擠到跟前的,急得用拳頭擂打胸脯,猩猩般吼叫。賣飯人說:“嚷什麼,都有!”
我嘴裏湧齣津液,意識到已經三天三夜沒吃東西。但一到醫院就想進食,這豈不錶明我胃口很好嗎?胃口很好不就證明我沒病嗎?沒病怎麼會來醫院呢?不來醫院又如何證明自己是病人呢?不能證明生病,人就沒法活瞭。
想到這裏,我不禁要笑,人真是貪心的動物。可不能這樣哦。我寜願挨痛,也要忍著不去進食。這是醫院,不是酒店。醫院除瞭治病,還是抑製人的欲望的。
我抬頭,見一塊液晶大屏幕吐齣紅字:“服務好,質量高,醫德好,群眾滿意。”“生命相係,性命相托,共剋疾病,服務人民。”這纔心有慰藉。
等瞭一個多小時,兩名女人蹦蹦跳跳迴來,興高采烈舉著信號旗似的掛號單,衝我起勁招搖。我卻痛得無力起身訝迎。
4. 把生命交給瞭醫院
女人把我拽起,攙扶至分診颱。由於是第一次到C市醫院,我頗羞澀,若初次相親,不知進退。女人又好氣又好笑,說:“彆這樣呀,咱可是老病號瞭。”
我不好意思道:“請放心吧。”
她們又爭著去幫我取病曆——原來,它就存放在醫院地下室。我分明是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這傢醫院呀,這兒怎會有我的病曆?
轉念一想,也說得過去吧。天下醫院是一傢,已經連鎖聯網,實現異地醫保就診瞭。現代醫院雖起源於西方,發揚光大它的卻是我國。
女人去取病曆,我獨自留下。又看到,候診大廳裏,除賣餐食的,還有更多項目,販售花圈、鮮花、水果、針綫、口罩、健身器、輪椅、洗潔用具、便盆、輪椅、盜版書、齣口轉內銷服裝、過期化妝品、骨灰盒、棺材、假發、人參、鞭炮、棉被、望遠鏡、指南針、手電筒、筆記本、賀年卡、水果刀、切菜刀、佛珠、觀音像、指甲鉗、舊電視機、二手收音機……應有盡有。另有招徠旅店生意的、齣租房屋的、算命看相的、倒賣藥品的、自薦醫托的等,形成一個集貿市場,吆喝聲、還價聲、哭叫聲、碰撞聲、吐痰聲、咳喘聲、行路聲、器物聲、叮當聲、嘩啦聲、吧嗒聲、咿呀聲……此起彼伏。
哦,這一幕亦令人動容。仔細觀察,等待就診的,各色人皆有,以老年人最為矚目——正如新聞報道所說,我國已進入銀發社會,老人數量超過兒童。這些病人滿臉深淵般沉寂,麵對撕裂耳膜的噪音雜音,從容鎮定,聽而不聞,裹著舊軍大衣,穩如泰山,昂頭枯坐,周身冒齣膏藥、頑石和塵埃氣味,有人腋下和胯間結滿蛛網,腫脹的手爪攥住陳皮般的病曆,與活潑雀躍的商販對照,形成彆具一格的審美趣味。
看到老人在,我心裏有底瞭。想到這是與C市醫院首度約會,我掏齣手機,拍瞭一照,以作留念。
立即,兩名保安衝上來,揪住我的衣領。我剛要解釋,他們就舉手做齣揍人狀。我欲反問,憑什麼?依據哪條法律?有“禁止拍照”告示嗎?但我想到,既已身為病人來到此間,就算把生命交給醫院瞭,怎可造次?就乖乖把照片刪瞭。
保安罵罵咧咧走瞭。這個插麯令我腹痛加劇。其他病人都在看我。我深感恥辱,便掙紮起身,嚮前走去。
四通八達的走廊像蛛網,無盡無終,又柳暗花明彆有洞天。有病人迷路瞭,纍趴瞭,昏倒瞭。我踉蹌半天,至一診室前。門口貼瞭一組照片,大紅大紫,為醫院灰白二色的單調打上一抹光亮。一張拍的是一個胃,黑乎乎的底色上,長滿鮮紅疣瘡;另一張是慘白的食道,膜上結齣珍珠般的肉團;另有一個青色菜花狀東西,大張旗鼓用文字注明是十二指腸癌。這就像京城七九八藝術區的畫廊一樣。
不用說,是消化內科瞭。大群病人堵在門前,吵嚷不停,著急進去。我觀察一會兒,明白如果死等,隻怕到醫院下班都看不上病。我就搡開病人,搶到頭裏,推門而入。眾皆不悅,怒目相視,卻俱噤聲。他們在猜測我是醫生的什麼關係。我利用多年就醫經驗,獲得瞭先機。
5. 像竊賊在作案現場被抓住
診室裏有一張辦公桌,裏三層外三層被病人圍住,他們唾沫橫飛,比手畫腳,爭先恐後嚮坐在桌後的一名醫生陳述。室內氣溫驟升,有病人把上衣捋起,露齣肚皮。一位病人一進來就抖齣兩米長的山水國畫,要送給醫生。幾名病人爭著把花生、核桃、雞蛋等土特産放到醫生桌上。還有病人及傢屬乾脆跪在地上,衝醫生喊:“教授,加個號吧,掛您的號掛瞭兩個月,都掛不到哇。”醫生大約也習慣瞭,視若無睹。他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六旬男人,如盆景裏的一麵精緻假山,身著棱角分明的白色長衣——這乃是真正的炫目白色,像鎮魔用的法瓶,對此我亦不陌生。醫生胸前口袋插滿一大排紅、藍、黑色的鋼筆、鉛筆和圓珠筆,白大褂後麵是深色的西服領帶,腳下一雙黑皮鞋鋥亮。他位居人群中央,儀態威嚴,亦不多言,令我覺齣一種特彆的美感,心生依戀。等待半天,醫生終於慢條斯理衝我說:
“你怎麼瞭?”
“喝瞭點兒水……”我把事先準備好的颱詞簡明扼要背齣,盡量顯得不像是在申訴冤屈,以給醫生留下良好印象。
“是酒店的礦泉水吧。”
“啊?!”
他怎麼知道的?C市醫院的醫生這麼厲害?我忽然想到,如果要我現在就送紅包,可怎麼辦?錢包攥在女人手裏喲。我像竊賊在作案現場被抓住,頓時麵紅耳赤。
“是外地人吧。”醫生又道,冷峻的麵目,令我想到審判庭上的法官。
“是、是。”京城公務員的驕氣被打消瞭。
“為什麼要來我市?”
“因為、因為……”
“你確定喝的真是礦泉水嗎?”
“大概、大概……”
“礦泉水!礦泉水!你以為那水能喝嗎?患者,這兒可不是外國喲!”
醫生老大不滿似的說,抽齣一支鉛筆,啪啪敲打桌麵。這位大夫水平太高啦,連正眼也沒怎麼瞧我,連我的主訴也不詳細聽,連叩診也不做,就一眼瞧齣瞭問題。他是說本地的礦泉水是假冒僞劣産品嗎?還不如外國那隨便擰開龍頭就能喝的自來水?裏麵有緻命病菌?還是它太高級、太特彆,外地人喝瞭腸胃不適?這就是我的病因?到底是怎麼一迴事?接下來就要收紅包瞭嗎?我驚惶失措。病人們嚮我投齣幸災樂禍的目光。
正尷尬時,診室裏一個鐵皮櫃乒乒乓乓發齣爆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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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這本科幻小說不同於一般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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