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2-19
本书讲述美国南北战争前后一个家庭从兴起到没落的故事——杰佛生镇的百人穷小子托马斯?萨德本建起了一个种植园。他与有黑人血统的前妻育有一子查尔斯,与现任妻子育有儿子亨利、女儿朱迪思。朱迪思与同父异母的哥哥查尔斯产生了恋情。为杜绝乱伦悲剧,亨利杀死了查尔斯。托马斯?萨德本也倒在了一个穷困的白种女人的镰刀下。这个家族只剩下查尔斯的混血后裔,一个白痴。
虽然作品反映了美国南方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的历史、社会面貌,却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历史小说或社会小说,也并非简单地叙述托马斯?萨德本所遭遇的“现世报”,作品所写的托马斯?萨德本的所作所为、亲子之间的爱恨,兄妹之间的暧昧,涉及的包括罪与罚、作孽与赎罪等主题,呈现的是人类难以摆脱的境遇和命运,具有《圣经?旧约》带有原始色彩的故事的惊心动魄的力量。
作品在艺术上的重要特点是叙事方式:“一部纯属解释性的小说。几个人物——罗沙小姐、康普生先生、昆丁和施里夫——试图解释过去”。
本书与另一部小说《喧哗与骚动》为作者获得了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2009年,本书被评选为“美国南方有史以来的小说”。
威廉?福克纳(1897-1962),二十世纪美国有影响的现代派小说家之一。出生于名门望族。学生时代开始写诗,1924年出版诗集《大理石牧神》。1926年出版第一部小说《士兵的报酬》。他一共写了19部长篇小说和近百篇短篇小说,如《沙多里斯》《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圣殿》《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等,他许多作品的地理背景是作者营造的密西西比州北部的约克纳帕塔法县。194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李文俊,著名翻译家。1930年出生于上海。195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1994年曾获中美文学交流奖,2011年获中国翻译协会的“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并获中国社会科学院授予的“荣誉学部委员”称号。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20世纪5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译有英美文学作品多种,包括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去吧,摩西》与《押沙龙,押沙龙》。编有《福克纳评论集》。
福克纳是南方伟大的史诗作家,他描写了南方的全部经历。
——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
惟有这种内心冲突才能孕育出佳作来,因为只有这种冲突才值得写,才值得为之痛苦和烦恼。
——福克纳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
福克纳的这部作品是惟一能与普鲁斯特、托马斯?曼、卡夫卡、康德拉、罗伯特?穆西尔、赫尔曼?布罗赫、吴尔夫和乔伊斯的杰作相提并论的一部作品。
——(美)弗?R?卡尔《威廉?福克纳》
一
在那个漫长安静炎热令人困倦死气沉沉的九月下午从两点刚过一直到太阳快下山他们一直坐在科德菲尔德小姐仍然称之为办公室的那个房间里因为当初她父亲就是那样叫的——那是个昏暗炎热不通风的房间四十三个夏季以来几扇百叶窗都是关紧插上的因为她是小姑娘时有人说光照和流通的空气会把热气带进来幽暗却总是比较凉快,而这房间里(随着房屋这一边太阳越晒越厉害)显现出一道道从百叶窗缝里漏进来的黄色光束其中充满了微尘在昆丁看来这是年久干枯的油漆本身的碎屑是从起了鳞片的百叶窗上刮进来的就好像是风把它们吹进来似的。有扇窗子外面的木格棚上,一棵紫藤正在开今夏的第二茬花,时不时会有一群麻雀随着不定吹来的风中在花枝上落下,飞走前总要发出一阵干巴巴的、叽叽啁啁、尘土气十足的声音:而在昆丁对面,科德菲尔德小姐穿一身永恒不变的黑衣服,她这样打扮到如今已有四十三年,究竟是为姐姐、父亲还是为“非丈夫”,没人说得清楚。她身板笔挺,坐在那张直背硬椅里,椅子对她来说过于高了,以致她两条腿直僵僵地悬垂着仿佛她的胫骨和踝关节是铁打的,它们像小孩的双脚那样够不着地,透露出一股无奈和呆呆的怒气,她用阴郁、沙哑、带惊愕意味的嗓音说个不停,到后来你的耳朵会变得不听使唤,听觉也会自行变得混乱不灵,而她那份无可奈何却又是永不消解的气愤的早已消亡的对象,却会从那仍然留存、梦幻般、占着上风的尘土里悄然出现,漫不经心而并无恶意,仿佛是被充满反感的叙述召回人间的。
她的话音不愿陡然打住,它宁愿干脆渐渐消失。房间里会出现一片带淡淡的棺材味儿的昏暗,由残酷、阒寂的九月阳光所炙晒蒸发并高度蒸发,使外墙上二度开花的紫藤给这片昏暗添上甜味甚至变得太甜,而时不时传进来的是雀群那响亮的翅膀拍击声,这声音蛮像一个闲来无事的男孩在挥动一根有弹性的扁木条,透过来的还有一股长期设防禁欲的老处女的皮肉发出的酸臭,与此同时,从那把椅座太高使她看上去像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小孩的椅子上,在袖口和领口那一个个花边组成的白蒙蒙的三角形的上方,有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在注视着他;那并没有陡然打住而是渐渐消失隔了段长时间又渐渐响起的话音,像一道溪流,一行细流从一摊干涸的沙砾流向另一摊,而那鬼魂则以微妙的温顺态度在沉思,仿佛这话音正是供它出没之处,换了好命点儿的鬼魂是可以有一幢凶宅来出没的。在一阵无声的惊雷中他(人-马-恶魔)会突然碰上一个场面,安详文雅得像一幅学校作为奖品颁发的水彩画,淡淡的硫黄气味还留存在他的头发、衣服和胡子上,而在他身后簇拥在一起的则是他那帮野性十足的黑鬼,像半驯化得能跟人一样直立行走的野兽,神态既狂野又镇定自若,在他们当中则是那个上了手铐脚镣的法国建筑师,神情严峻,面容憔悴,衣衫褴褛。那个坐在马背上的人一动不动,蓄有胡子,一只手手掌向上平举;在他后面那群野黑人和被俘的建筑师不声不响,挤作一团,在不流血的自我矛盾中扛着用于和平征服土地的铲子和铁锹和斧子。接着在长长的毫不惊异的状态中,昆丁仿佛在看他们突然占领了那一百平方英里平静、惊讶的土地并且狂暴地从那一无声息的“虚无”中拉扯出房屋与那些整齐的花园,用那只一动不动、专横的手心朝上的手掌把这些建筑像桌上搭起的纸牌那样啪的击倒,他们创造了萨德本百里地,说要有萨德本百里地,就像古时候说要有光一样。接着听觉会自我调整,他此刻像是在谛听两个各不相关的昆丁在交谈——一个是正准备上哈佛大学的昆丁,康普生,他在南方,那个从一八六五年起就死亡的南方腹地,那边挤满了喋喋不休怒气冲天大惑不解的鬼魂,他听着,不得不听着鬼魂中的一个告诉他往昔鬼魂时代的事,这鬼魂比绝大多数鬼魂更加迟迟不肯安安分分地躺下来;还有另一个昆丁?康普生,他年纪太轻还没有资格当鬼魂,但尽管如此还是必须得当,因为他和她一样,也是在这南方腹地出生并长大的——这两个各不相关的昆丁如今正在“非人”的长期沉默中用“非语言”交谈着,谈的话如下:看来这个恶魔——他姓萨德本——(萨德本上校)——萨德本上校。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没有预先警告便来到这里,带来一帮陌生的黑鬼建起了一座庄园——(狂暴地拉扯出一座庄园,按照罗沙?科德菲尔德的说法)——狂暴地拉扯出。接着娶了她的姐姐埃伦产下一子一女,那是——(一点也不斯文地产下的,按照罗沙小姐的说法)——一点也不斯文。这些子女本该成为他引以为荣的宝贝和他老年时期的保障和安慰,可惜——(可惜他们毁了他或是诸如此类的事,或是他毁了他们或是诸如此类的事。后来死了)——后来死了。毫不遗憾,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说——(除了是她觉得遗憾)是的,除了是她。(还有昆丁?康普生)是的。还有昆丁?康普生。
“因为你即将离开此地去哈佛上大学,别人这样告诉我,”她说。“所以我琢磨你肯定是不会再回来安心留在杰弗生这样一个小地方当乡村律师的,既然北方人早就算计好不让南方留下多少供年轻人发展的余地。因此没准你会登上文坛,就像眼下有那么许多南方绅士也包括淑女在干这营生那样,而且也许有一天你会想到这件事打算写它。我寻思那时候你已经结了婚,没准你太太需要一袭新长裙,或者家里要添一把新椅子,那你就可以把它写下来投寄给杂志。也许你那时甚至会好心地记起有过一个老婆子,她在你想出去跟同龄的年轻朋友待在一起时让你在屋子里坐一整个下午,听她讲你本人有幸躲过的人与事。”
“是的,您老,”昆丁说。只不过这不是她的真意他想。那是因为她想把它说出来。当时天色还早。他衣兜里仍然揣着那张字条,那是中午前不久他从一个黑小子手里收到的,请他去拜访她,去看她——这古怪、僵硬、一本正经的请求,实际上却几乎等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张传票——这张古色古香的旧时的讲究便笺上写满了娟秀的墨水褪了色的一行行挤得很紧的字迹,由于他好生惊讶,一个年纪是他三倍、他从小就认识却交谈不到一百句话的女人居然会来请他,而另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他当时才二十岁,他并没有从这字迹中看出一种冷酷、毫不宽容而且甚至是残忍的性格。午饭一吃完他就立即遵命前去,在九月初干燥多尘的炎热中走完从他家到她府上那半英里路,如是进入那幢房子(它不知怎的也显得比它的实际体积小一点——是幢二层楼房——没有上漆,有点破旧了,但是自有一种气派,一种阴沉沉的坚忍气质,似乎这房子也跟她人一样,是造来为了与另一个世界相配合并补充的,而这另一个世界在各个方面都比房子所坐落的世界小上一点)在百叶窗紧闭的门厅的晦暗里,空气甚至比外面的还要热,仿佛这儿像座坟墓,紧闭着整整四十三个炎热难当的悠悠岁月中所发出的全部叹息,那个一身黑的小小的人影甚至并不窸窣颤动一下,手腕与咽喉处的花边呈苍白的三角形,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带着一种深思、紧迫和急切的表情在注视着他,这人影在等着请他进去。
那是因为她想把它说出来他想这样一来那些她永远见不着并且他们的名字她永远不知道的人还有那些从未听说过她名字或是见过她脸的人,就会读到这故事终于明白何以上帝让我们输掉这场战争:明白只有依靠我们的男子的鲜血和我们的女子的眼泪他才能制住这恶魔并把其名字及后裔从地面上抹掉。可是几乎紧接着他便断定这两条都不是她所以要送这张字条,所以要单给他送字条的理由,因为如果只是为了要把事情说出来、写出来甚至印成文字,她是不必召唤任何人来的——这位女士即使在他(昆丁)的父亲年轻时即已建立了(即使还没有得到确认也罢)本镇与本县桂冠女诗人的声名,通过这样的方式:按名单向态度苛刻、为数不多的县报订户寄去诗歌,包括颂诗、赞歌与悼诗,出于某种刻骨铭心、无法消解的不服输感情;而这些诗乃是出之于这样一位女士的笔底,她家庭对战争的态度是镇上以及县里的人都了解的,其成员有她父亲,一个出于宗教原因的拒服兵役者,是在自己家的阁楼里饿死的,他躲在那里(有人说是砌起一堵墙把自己关在里面),免得被邦联宪兵司令的部下发现,也就由这个女儿夜晚偷偷地给他送饭,而这女儿同时正在为自己的第一部对开本积累诗稿,在这卷手稿里这次失败战争中无法超生的被征服者按姓名为序一个个给涂上香膏进行防腐处理;还有她的外甥,他和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在同一连队里当了四年兵,后来在婚礼前夕妹妹穿着结婚礼服在家里等候时他在宅子大门前开枪把这未婚夫打死,然后逃之夭夭,无人知道他身在何方。
还得过三个小时他才能知道为什么她叫他去,因为事情的这一部分,开头的部分,昆丁已经知道。那是他二十年来的传统的一部分,在这期间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也常听父亲讲起这个男人的事;那也是这小镇——杰弗生镇——的同样空气里的八十年传统的一部分,那个男人本人呼吸过这里的空气,从一九○九年这个九月的下午一直上推到一八三三年六月的那个星期日早晨,当时那人初次骑马进入本镇,他的过去无人看得透,他的土地怎么弄到手也无人知晓,他显然从虚无里建起自己的房屋、他的宅邸,并且和埃伦?科德菲尔德结了婚,生下两个孩子——那儿子使那女儿还未当新娘便做了寡妇——也因此使那规定好要她完成的事业走向惨烈的(至少,科德菲尔德小姐会说,是公平的)结局。昆丁是和这传统一起长大的;光是那些人的名字就是可以互相换过来换过去而且几乎是无穷无尽的。这些名字充塞了他的童年时代;他身体本身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厅堂,回响着铿锵的战败者的名姓;他不是一个存在、一个独立体,而是一个政治实体。他是一座营房,里面挤满了倔强、怀旧的鬼魂,即使在四十三年后,这些鬼魂也仍然在从治愈那场疾病的高烧中恢复过来,从高烧中清醒过来却居然不清楚他们与之抗争的正是那高烧本身,而不是疾病,他们那执拗、倔强的眼光回头越过高烧去谛视疾病,并真的感到遗憾,高烧使他们虚弱,但是疾病却被摆脱了,他们甚至不明白这自由其实是一种无生殖力的自由。
(“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呢?”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后对他父亲这样说,而她在终于把他遣走前要他答应待会儿再坐轻便马车去接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呢?这片土地或者这个大地或者管它是什么,终于厌倦了他,背弃并毁灭了他,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它也毁掉了她的一家,那又怎么啦?它迟早会背弃并毁掉我们听有人的,不管我们的姓正好是萨德本或者科德菲尔德或者不是。”
“啊,”康普生先生说。“多年前我们南方人使自己的女眷变成淑女。然后那场战争来临,使淑女变成鬼魂。我们这些当爷们儿的除了听她们讲如何做鬼魂的故事,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接着他说,“你想知道她之所以选上你的真正原因吗?”他们在晚餐后坐在游廊上,等待科德菲尔德小姐约定让昆丁去接她的那个时刻的到来。“那是因为她需要有个人陪她去——一个男人家,一个爷们儿,可是又得是年纪轻轻的,这样才能听她的摆布,按她想要的方式去做。她选上了你,还因为你的爷爷是萨德本这么多年来在县里唯一勉强可算是朋友的人,也许她估计萨德本没准跟你爷爷也说过些他自己的事还有她的事,关于那未能起到约束作用的婚约,未能开花结果的誓言的事。没准还告诉过你爷爷她最终不肯嫁给他的原因呢。没准你爷爷跟我说过,而我也说不定告诉过你。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不管今天晚上那边会发生什么,这事情仍然是家庭内部的事情;这家丑(如果真是家丑的话)仍然没有外扬。说不定她认为若不是有你爷爷的那份交情,萨德本就压根儿不可能在此地站稳脚跟,而要是他没站稳脚跟,也就不会娶埃伦。因此说不定她认为,由于血统的关系,你对于他使她和她家遭到不幸,还负有一部分责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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