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山悟道
　　——王履与《华山图》册
　　徐凯凯
　　由元入明的画家王履，凭借独具一格的画艺和鞭辟入里的绘画理论在美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但在过去的研究中，他的贡献往往被历代的画史或画学著述一笔带过，甚至略而不谈，而未能对其在山水画史上的意义作出全面评价。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明初是宋画风格复兴的一个历史阶段，尤其是以“刘李马夏”为代表的南宋院体风格此时得到重视，这使得原本在元代画坛备受冷落的南宋院画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王履恰是活动于明初洪武年间的，研习夏珪、马远画风的一位画家，他在绘画史上的遭遇导致了后来者对其产生了许多误解和轻视。通常情况下，受董其昌“文人之画”及“南北宗”等理论影响的绘画理论家，多将马夏风格与职业画家相联系，并因此将王履与明初的浙派归为一类，甚至刻意地忽略，但就文人画家与职业画家的模式而言，王履可以说是一个有趣的例外。关于王履其人，《无声诗史》记载云：“王履，字安道，昆山人。学医于丹溪朱彦修，博极群书，为诗文皆精诣有法。画师夏珪，行笔秀劲，布置茂密。洪武初挟策冒险登华山绝顶，以纸笔自随，遇胜写景，得四十余图，极高奇旷奥之胜，书所赋诗于上以纪游。”《明史?王履传》亦称王履“工诗文，兼善绘事”。王履不但是一位有名的画家，同时又是出色的医师，而且还写过好几部医书。同时他在诗文上亦具备较高的修养，这在其为《华山图》册所作的记、诗、跋中都可看出端倪。因而从画家的角度而言，王履无疑属于业余文人画家的范畴，但由于他取法夏珪、马远而备受晚明之后的画家及评论家们的轻视。王履大多数时候是以医师的身份著名，与他同样活跃于元末明初的画家王蒙、王冕、王绂等人在《明史》列传中被归为“文苑”一项，他却被纳入“方伎”一项，关于他的记述也多是介绍他行医生涯的。如明代中期以博学著称的王鏊在观赏完王履的《华山图》册后，就记下了这样的感慨：“始余读《溯洄集》，知安道之深于医，不知其能诗也。及修《苏州志》，知其能诗，不知其又工于文又于画也。观此图，文词绘事皆绝人远甚，而名不甚著何哉。”令王鏊感到疑惑的是，为何王履具有如此画才却不为人所知。可见，王履之文名、画名并未受到当时及后来者的重视，许多人甚至认为他乃是粗鄙的职业画家，这种简单以职业画、文人画二分法来形容王履画艺的做法显然是值得商榷的。
　　王履于元至顺三年（1332）生于江苏昆山，年轻时就酷爱绘画，尤其对马夏一路的院体山水情有独钟，并勤于作画，后来凭借自己高超的医术，于洪武年间以良医正的身份供职于朱元璋的次子朱樉的秦府。秦府地处西安，离陕西境内的高山——同时也是道教圣地和著名的风景名胜——华山，相距甚近，而且，此地在中国历史上享有独特的地位，也曾吸引了大批的朝圣者与游客前往。王履当然也是其中之一。作为医者的王履在五十多岁的时候，便登上了华山峰顶，可能由于其为华山之瑰丽所打动，使他对绘画之本质多有思考，下山后他便完成了一生唯一一件流传至今的《华山图》册，根据画上题识，知他那年五十二岁。
　　《华山图》册是王履唯一存世的作品，此作不仅为后世留下了极佳的绘画范本，同时画上之诗、记等也为我们了解王履之绘画思想提供了凭据。此作由画四十幅、诗一百五十首、记十余篇三部分组成，可见王履为此付出了极大的精力。他曾自述其中之过程云：“精神为病所夺……由是就卧其中，强其所不能者，稍运数笔，昏眩并至，即闭目敛神，卧以养之。”《华山图》册所描绘的是王履在游览华山过程中，所遇到的各个景点和活动场所，较为真实地记录了华岳峰峦奇险峻伟的景致。画中景色虽变化多端，但具体到画法上却不尽相同，但整体又较为统一，充分反映了王履作为元明改朝换代之际所创造的特殊的绘画风格。
　　由具体的画面来看，此作在构图上主要以近景、中景为主，少量画采用了全景式的构图来表现重峦叠嶂的山水之境。画法上，以较为厚重的轮廓线勾勒山石的轮廓，线条非常锐利坚挺，有时由于墨线过于粗重，甚至在画面中略显突兀。除了以线勾勒轮廓外，画家还运用一些小的斧劈皴来塑造山石的质感，并区分山石的阴阳面，尽管王穉登曾评价《华山图》册称“出入马夏之间而微用李唐皴染”，但实际上王履在此作中极少运用马夏所擅长的拖泥带水的大斧劈皴，而多是较为细巧的小斧劈皴和点子皴。而且，由画中明显可以看出，皴点多集中于山顶及山石的两侧，山石正面多为大面积的留白，略施薄染，再敷以淡绿或者赭黄色。画中树木的画法，则较接近夏珪、马远等人画中之造型。整体而言，此作笔法雄强刚拔，墨法精微，精准地展现了华山自然风光之特点及山石、植被的不同质感。
　　对于《华山图》册之风格来源，我们应将王履放到元明之际的山水画史中加以考察。尽管元代画坛被以“元四家”为代表的文人画风占据主流，但并不代表在北宋盛极一时的李郭风格及南宋院体画风等的销声匿迹，事实上，这些绘画流派在元代依旧非常活跃，而且不同的风格体系在此时开始出现一种融合的迹象，进而产生出具有混合面貌的山水风格，有学者就将这一类的画风概括为一种相互融合的综合派画风。如在《华山图》册中，有几开的构图明显学习北宋巨嶂式的全景构图，画面气势撼人，意境沉雄；有几开的构图则以近景或中景的局部景致作为表现的重点，这可能受到南宋马夏构图风格的影响。可以说，《华山图册》代表了元末不同画风之间的一种融合，它是在马夏风格的基础上又吸收了北宋山水的画风，进而建构出一种新的风格样式。因此，王履在中国山水画史上意义非凡，他揭示了元明交替之际山水画发展的一种新潮流和方向。
　　当然，《华山图》册之产生同时也是王履个人主观选择的结果。王履在《帙成戏作此自讥》一文中，提到了自己由于攀登华山而引发的绘画感悟：“余，自少喜画山，模拟四五家余，三十年常以不得逼真为恨。及登华山，见奇秀天出，非模拟者可模拟。于是，屏去旧习，以意匠就天出则之。虽未能造微，然天出之妙，或不为诸家畦径所束。”王履在华山见识了大自然的“奇秀天出”，才发现自己习画的三十年里，作品始终未能从模拟、模仿的作画活动中解放出来，而直到自己的亲身体会，使他开始摒弃旧习，从过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进而以大自然本身作为绘画的范本，这时他才将自然的本质状态于画中表现出来。这次的华山之旅，使得王履意识到只有华山才是自己应该遵从的范本。进而，他推导出这样的结论：“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
　　总而言之，作为元明之际一位重要的山水画家，王履无论是绘画风格还是绘画思想都展现了极强的独创性，他独具一格的画风的出现又反映出元末明初山水画发展的一种新的趋势。遗憾的是，王履除了《华山图》册外，并未留下其他更多的作品，但他耐人寻味的绘画思想却为今日的画家和研究者带来了极大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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