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1-17
尼古拉·布维耶(Nicolas Bouvier),这是西方读者尤其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一批人非常熟悉的名字。有读者认为是尼古拉·布维耶让旅行文学能称得上“伟大的文学”,更有评论说,他的经典作品《世界之道》,称得上是新一代旅行作家的“圣经”。其文字真率坦诚,如尼古拉所说,“有什么就写什么”,收放自如,同时给读者留出极大的想象空间:耐人咂摸的细节刻画,犀利的评论,俗中带雅的调侃,冷不丁的幽默,浓厚的生活韵味和贴切隐秘的人文典故毫不违和。从任何一页开始,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往下读。
尼古拉·布维耶的“浸泡式”旅行以及文采斐然、风格独特的作品,深刻地影响了好几代读者(其中甚至不乏为此选修人类学远赴异国他乡的人)。“*早的一代背包客”,或者说“驴友先驱”,这样的称号他当之无愧。
这是一个持续了一年半的旅行故事。
1953年6月,尼古拉·布维耶与朋友蒂埃里·维尔奈开着一辆老菲亚特,从家乡日内瓦出发,穿过南斯拉夫山区、土耳其、马其顿、伊朗,经过阿富汗,最后到达阿富汗边境的开伯尔山口。一路上他们靠教授法语、为报刊撰稿、画画卖画筹措生活费与路费,总是游走在穷困潦倒与达观快乐之间。
在尼古拉到达开伯尔山口,di一次面向印度大陆大口呼吸芬芳的泥土气息时,旅行的故事宣告结束,也预示着新一段旅程的开始。
尼古拉·布维耶(Nicolas Bouvier,1929-1998),瑞士作家,诗人、摄影师。十六岁时,努力“为学习写作而讲述旅行经历”的尼古拉·布维耶就很清楚,他想要游历整个世界,并发明一种生活的艺术。他踏上了去东方的路,先是和朋友维尔奈开车从日内瓦前往印度,然后又一个人去了日本。当他为了结婚回到日内瓦时,行囊里已经装满了素材,这些素材成就了他的三本经典的旅行文学之作:《世界之道》《日本笔记》(Chronique Japonaise)和《蝎鱼》(Le Poisson-Scorpion)。
云层很低。刚到中午,人们就点起了灯。好闻的油灯味道以及铁锹铲雪时的碰撞声终日响个不停。有时,我们还可以在飘扬的雪花中听到隔壁院子里某家亚美尼亚人婚礼上的歌声与笛声。茶水从早到晚都在滚沸,温热着我们的肠胃,让我们头脑清醒。随着城市陷入隆冬,我们反而觉得这座城市越来越好。这想法让房东舒莎尼克寡妇担忧不已,她经常前来造访我们,数落我们(大老远跑来)心甘情愿住到这种地方,简直是要多荒唐有多荒唐。一开始,她还以为我们之所以如此匆忙地上路,肯定是被从家里赶出来的。她坐在我们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肥胖的身上系着黑围裙,以一种阴郁的、不以为然的眼光打量着我们简易的行军床、光秃秃的地面、用旧报纸塞住裂缝的窗户,还有画架和打字机。
“我说你们上这儿干吗来了?”
“我来教这些学生。”
“那你上午干什么呢?”
“您都看见了,我记笔记、写东西。”
“我每天也写东西呀……我会写亚美尼亚语、波斯语、英语(她边说边扳着手指头),这也算不上一种职业呀。”
很快,我们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因为她对本地的大小消息简直无所不知:叫卖报纸的小贩死于肠胃病……杂货商的儿子刚刚画好一幅巨大的皇帝画像,画得跟一张老邮票一模一样,差不多花了他两年时间,他想亲自把这幅画进献到德黑兰……还有那个撒特,就是沙阿纳斯大街上的那个皮革商,有一天晚上赌输了三万金币,连一句二话都没有。听到这里,我的耳朵竖了起来;这可是一笔大数,亚美尼亚的传言是绝对不会在数字上出差错的。
最后一批富人依然住在这座城市里,他们隐藏得很深,整座城市不大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好处。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像老M这样的大财主,以衣衫破旧的外表掩饰着他们的巨额财富。因为担心在本地投资时露富,他们只是一门心思攒钱,有了余钱就存到外国银行,或者关起门来大输大赢地豪赌。输钱输得那么爽快的皮革商撒特从霍伊到米亚内至少拥有几百个村庄。一个中型村庄每年大约能为他带来两万金币的进账;他因此可以拿到两百万金币的固定年收入,相比之下,他输的钱简直微不足道。
当这个故事在巴扎上流传的时候,占城市绝大多数并且代表城市真实面貌的穷人的脑袋里都想了些什么呢?其实也没想什么。他们知道撒特一天三顿都可以吃得饱饱的,也知道他只要和一个(或者两个)女人盖着要多少有多少的被子睡得高兴,出手还是很阔绰的,而且还开着一辆黑色的汽车。除此之外,他们的想象便没了着落;这里的人既读不到多少书,也看不到展示外国神秘生活的电影,对于奢华也就无从想象。每次去富人的住处,出入只能通过用人的生活区,那里比他们的陋室强不了多少。他们同样无法想象三万金币是什么概念,就像我们无法想象十亿美元有多少一样。所以,一无所有者的心愿不外乎果腹蔽体;至于吃饱穿暖,他们怕是已经不再奢望。只是他们始终无法吃饱,而且还要光着脚在雪地里奔走,忍受严寒之苦。
由于这种离奇的差距,富人在劳苦大众的想象中甚至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地位。他们人数如此稀少、离穷人如此遥远,已经变得可有可无。就算是在穷人们的美梦里,这座城市依然摆脱不了贫贱:看相算命的在其他任何地方预测的都是爱情进展顺利或者旅游可以成行之类的美事,到了这里,他们预言的内容则要卑微得多(即便是这样的预言,也得看你能否抽出一首运气不错的好诗①),无非是吃上三锅羊肉炖饭,裹着白被单睡一宿安稳觉之类的琐事。
在一个尝够饥饿滋味的城市,人们的肚子从来不会忘记它应有的权利,只要有东西吃就值得庆祝。碰到打牙祭的好日子,本街区的那些长舌妇们就会早早起床,摘菜、捣汁、剔骨、拌菜、剁肉、揉面、吹旺火苗,谁的院子要是升起了细细的炊烟,大家就知道,这家人做的不是炖鲟鱼,就是碳烤柠檬汁拌鸡肉,要么就是大个的碎肉丸子,里面塞满果仁、香味菜和蛋黄,外面裹着一层藏红花,当地人叫作“肉丸”。
土耳其菜可以说是全世界最丰盛的;伊朗菜以精致简单见长;亚美尼亚菜的焖肉冻和酸甜口味无可匹敌;而我们在亚美尼亚则以吃面包为主。不过面包的口味也是绝好的。破晓时分,烤炉烘出的香味便穿过漫天大雪飘进我们的鼻孔;闻得出来,那是亚美尼亚的芝麻圆面包,热烘烘的就像木头燃烧的味道一样;还有一闻到就让人不能自持的“军旗”面包;以及布满烤痕的“亚美尼亚扁面包”。只有像亚美尼亚这样古老的国家才能把它的考究融入最常见的事物之中;我们完全可以透过这些面包的气味嗅出这个民族连绵接续三十代人并历经多个王朝的历史感。品尝着如此美味的面包、茶、洋葱、羊奶酪,再来上一撮伊朗烟叶,在冬日漫长的闲散时光里,我们的日子过得十分滋润。而且是一种每月三百金币的日子。② 我现在已经有了相当多的学生,足够我教的了。其中的两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是屠夫的儿子,偶尔还能从老爹的肉案上偷出几块下脚料,改善一下我们的粗茶淡饭。他俩是一对双胞胎,长着红棕色的头发,经常会腼腆得手足无措,虽然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学不会,但每当他们从提包里抽出一大块海绵状的带血羊肺,或者几块还带着黑毛的廉价水牛肉时,都会让我们高兴得不得了。每个周六的晚上,我们都要去一趟“贾罕·诺马”餐厅,那里坐满了库尔德人和戴着鸭舌帽、表情阴郁的食客。我们吃上一盘羊肉,然后为这道菜可以聊上一个星期。蒂埃里经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作画,总觉得自己的视力在下降,不时会独自一人煮上一公斤的胡萝卜。除去这种心血来潮,其他方面他并不比我讲究多少:有一天我用菜刀清理我俩做饭的锅边时,他甚至两眼放光地建议我,用刮下来的碎渣做一个“大个儿的炸丸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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