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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之作,出手不凡。
加缪小说处女作内地首次出版。
加缪终其一生都在思考的问题,可以在这里找到发端与答案。梅尔索(《快乐的死》主人公)的艰困的探索,预告了日后默尔索(《局外人》主人公)的方向。
在一桩精心设计的谋杀案之后,梅尔索获得了人人羡慕的财富,过着财富与时间都有充分余裕的生活。然而,梅尔索仍然不幸福。
一个人如何才能快乐?为什么有了金钱,孤独却并不离开?
内容简介
《快乐的死》为加缪的小说处女作,完成于他二十四岁那年,但直至他去世后才出版。
在一桩精心设计的谋杀案之后,梅尔索获得了人人羡慕的财富,过着财富与时间都有充分余裕的生活。然而,梅尔索仍然不幸福。
一个人如何才能快乐?为什么有了金钱,孤独却并不离开?
梅尔索的抉择和省思,也预告了加缪日后的其他小说和论述。
目录
第一部 自然的死
第二部 有意识的死
精彩书摘
第一部
自然的死
第一章
上午十点,帕特里斯·梅尔索稳步走向萨格勒斯的别墅。这个时间,看护出门买菜,家中无旁人。时值四月,是个明亮而冷冽的美丽春天早晨,晴朗而冰冷的天空,挂着灿烂但毫无暖意的大太阳。别墅附近,山丘上林立的松树之间,清净的光芒顺着树干流泄而下。沿路空无一人。这条路是缓升坡。梅尔索手里提着行李箱,于世间壮丽的这一天踏在冰冷的道路上,在短促的脚步声以及行李箱把手规律的嘎吱声中,他前进着。
快到别墅之前,这条路通达一个设有长椅和绿地的小广场。灰色的芦荟间掺杂着提早开花的红色天竺葵,蔚蓝的天空和涂了白色灰泥的篱笆墙,这一切如此新鲜又动人,梅尔索忍不住驻足了一会儿,才再踏上通往萨格勒斯别墅的下坡小路。到了门口,他停在原地,戴上手套。他打开那残疾人向来刻意开着的门,然后顺势将门关上。他步入长廊,来到左侧第三道门前,敲门进去。萨格勒斯就在里面,两条残腿上盖着一条格子毯。他人在壁炉旁,就坐在沙发上,亦即梅尔索两天前坐的那个位子。萨格勒斯正在阅读,书本放在毯子上。他瞪大了双眼,直盯着现在站在关上了门的门口的梅尔索,眼中丝毫不见惊讶之意。窗帘是拉开的,地上、家具上,以及物品之间,洒落着几摊阳光。窗外,早晨在金黄而冷冽的大地上欢笑着。一股冰冷的喜悦、群鸟不安的嗓子所发出的尖锐叫声,以及丰沛满溢的无情光芒,使早晨显得天真无辜而真实。梅尔索站在那里,房间内的闷热直扑他的喉咙和双耳。尽管气温变暖了,萨格勒斯仍让壁炉燃烧着熊熊烈火。梅尔索感到血液冲上太阳穴,在耳垂怦怦跳着。对方依然不发一语,只以目光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梅尔索走向壁炉另一侧的矮柜,不顾那残疾人,径自把行李箱放在桌上。他感觉脚踝隐隐颤抖着。他停下脚步,点了根烟。因为戴着手套,点起烟来不由得有些笨拙。背后传来模糊的声响。他嘴里叼着烟,转过身来。萨格勒斯依然盯着他,但刚把书合上。梅尔索感觉到炉火几近灼痛地烤着他的膝盖。他看了看那本书的书名——巴尔塔沙·葛拉西安所著的《智慧书》。他低头毫不犹豫地把矮柜打开。黑色手枪熠熠发亮,宛如一只优雅的猫镇着萨格勒斯的那封白色的信。梅尔索左手拿起信,右手拿起枪。犹豫了片刻后,他把枪夹到左腋下,把信拆开。里头仅只一张大张的信纸,纸上寥寥几行萨格勒斯偌大刚硬的字迹:
我只不过是灭除了半个人而已。还请见谅。小矮柜里的,用来偿付服务我至今的人员,应绰绰有余。此外,我并希望该笔款项能用于改善死囚的伙食。但我亦深知此乃奢求。
梅尔索一脸肃然,把信纸折好。此时,香烟的烟熏痛了他的眼睛,些许烟灰掉落在信封上。他把信抖了抖,放到桌上显眼的地方,随即转向萨格勒斯。萨格勒斯现在凝视着信封,他短而粗壮的双手搁在书本旁。梅尔索低头转动矮柜里小保险箱的钥匙,从里面取出一捆捆纸钞。纸钞用报纸包裹着,只看得到纸钞的末端。他一手夹着枪,单手将钞票一一放入行李箱。柜里百张一捆的纸钞不到二十捆,梅尔索发现自己带来的箱子太大了。他在柜里留下一捆一百张的纸钞。盖上行李箱后,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入炉火,然后右手握着枪,走向那残疾人。
萨格勒斯现在望着窗外。可以听到一辆汽车缓缓从门前经过,发出轻微的磨合声。萨格勒斯一动也不动,似乎正尽情端详着这个四月早晨与人无涉的美感。感觉到枪口抵着自己的右太阳穴时,他并未移开目光。梅尔索望着他,发现他眼里满是泪水。梅尔索闭上了双眼。他后退了一步,然后开枪。他依然紧闭着双眼,靠墙站了一会儿,感觉到耳朵处的血液仍怦怦跳着。他看了看。那颗头倒向左肩,身躯几乎未歪斜,只是萨格勒斯已不复见,只看得到一个巨大伤口上鼓胀的脑浆、颅骨和鲜血。梅尔索开始打哆嗦。他绕到沙发的另一侧,匆忙拿起萨格勒斯的右手,让它握住手枪,把它举到太阳穴的高度,再任它垂落。枪掉到沙发的扶手上,再掉到萨格勒斯的腿上。在这过程中,梅尔索看了看萨格勒斯的嘴巴和下巴,萨格勒斯的表情就和他刚才望着窗外时一样地严肃而悲伤。这时,门外响起一声尖锐的喇叭声。这不真实的召唤又回荡了一次。梅尔索依然低头望向沙发,不为所动。一阵汽车车轮转动声,意味着肉贩离去了。梅尔索拎起行李箱,把门打开,金属门栓被一束阳光照得闪闪发亮。他旋即头昏脑涨口干舌燥地走出房间。他打开大门,大步离开。四下无人,仅小广场角落有一群孩童。他逐渐远离。抵达广场时,他顿时意识到气温的寒冷,身体在薄西装外套下瑟瑟发抖。他打了两次喷嚏,小山谷里回荡起嘲笑般的清晰回音,在清澈的天空中愈送愈高。他脚步有些踉跄,暂时驻足,用力呼吸。从蓝色的天际降下千千万万个白色小微笑。它们嬉戏在仍满是雨水的叶子上、巷弄里濡湿的石板上,飞向鲜红色屋瓦的房舍,再拍翅向上,飞向它们刚刚才从中满溢出来的空气和阳光之湖。在那上方飞行着一架极小的飞机,传来一阵轻柔的隆隆声。在空气如此奔放而天空如此富饶之下,似乎人唯一的任务就是要活着且活得快乐。梅尔索内心的一切静止了。第三个喷嚏撼醒了他,他感觉自己似乎因发烧而战栗着。于是在行李箱的嘎吱声和脚步声中,他未环顾四周便逃跑了。回到家里,他把行李箱丢在角落,旋即躺到床上,睡到下午三四点。
第二章
夏天让港口尽是喧哗和阳光。时间是十一点半。太阳仿佛从中央剖开来,以极其沉重的暑气压迫着码头堤道。阿尔及尔商会的货棚前,一艘艘黑色船身、红色烟囱的货轮正把一袋袋麦子装上船。细微尘埃的芬芳,融入炽热太阳孵烤出来的柏油的厚重气味中。在一艘散发着油漆和茴香酒清香的小船前,一些人正喝着酒,几名穿着红色紧身衣的阿拉伯杂耍艺人,在发烫的石板地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翻转身体,阳光也在一旁的海面上跳跃着。扛着货袋的码头工人未理会他们,径自踏上从码头跨向货轮甲板的两块富有弹性的长条木板。到了上方,工人身后的背景顿时只剩下天空和海湾。他们身处在数座卷扬机和船桅之间,停下来片刻,心旷神怡地面向天际,两眼炯炯有神,脸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厚厚的汗水与尘土,然后才不假思索地潜入弥漫着沸热鲜血气味的底舱。在酷热的空气里,一阵阵尖锐的鸣笛声不绝于耳。
长条木板上,工人忽然停下脚步,乱成一团。他们中的一人跌落到厚木板之间,幸好厚木板排列很密,托住了他。但他的手臂折到了背后,被那袋很重的货物压断了。他痛苦地哀嚎着。这时,帕特里斯·梅尔索从办公室出来了。一到门口,酷暑便令他窒息。他吸入了满口的柏油热气,喉咙像被刮了一般,然后走到码头工人那头。他们已将伤者抬出来,他倒卧在木板和尘土之间,嘴唇因痛楚而发白,手肘上方断了的手臂就这么垂着。一截碎骨从皮肉中穿出,可怕的伤口淌着血。鲜血沿着手臂回旋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发烫的石板上,发出微小的嗞嗞声,轻烟自滴落处缓缓升起。梅尔索静静不动地望着鲜血,忽然有人拉他的手臂。是埃曼纽,那个“跑腿的小伙子”。他向梅尔索指了指一辆正朝他们开来、引擎发出轰隆巨响的卡车。“走吧?”梅尔索开始奔跑。卡车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立即追上去,很快被淹没在噪音和飞扬的尘土中,气喘吁吁,视线不清,心神的清楚程度只够感觉到在卷扬机和其他机具的狂乱节奏中,自己被狂奔的冲劲带动着,伴随着的还有海平线上船桅的舞动,以及他们经过的有着麻风病皮肤般船身的船的摇晃。梅尔索对自己的体力和弹跳力很有自信,他率先施力,一跃而上;他协助埃曼纽跃上车斗。两人坐下来,垂着双腿。于是在白蒙蒙的尘土、从天降下的光亮暑气、艳阳,和由满是船桅和黑色起重机的港口所构成的巨大神奇场景中,卡车急速远离。行经高低不平的堤道路面时,梅尔索和埃曼纽的身体颠簸不已,他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切都让他们感到迷炫。
抵达贝尔库后,梅尔索和埃曼纽下了车。埃曼纽唱着歌,声音又大又走音。“你知道的,”他对梅尔索说,“是自然而然从胸口涌出来的。我高兴时会这样,去玩水时也会这样。”的确如此。埃曼纽总是一面游泳一面唱歌,歌声因水压而变得低沉,在海上是听不到的,但和他短而健壮的手臂动作节奏一致。他们取径里昂街。梅尔索昂首阔步。他身材高大,摆动着宽而厚实的肩膀。他跨步登上人行道的姿态,和优雅地扭腰避开挡住了他的人群的模样,可以使人感觉得出这个躯体特别年轻且有活力,能够带领它的主人体验最极致的肢体享受。休息时,他像刻意展现身体柔软度似的,全身只倚放于单侧臀部,像个透过运动已然明了自己身体风格的人一样。
他的双眼在略显突起的眉框下闪烁着,一面和埃曼纽聊着,圆滑而灵活的嘴唇噘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拉了拉领口,让脖子透透气。他们走进惯常去的餐馆。他们坐下来,默默用餐。晒不到太阳的室内凉爽许多。有苍蝇声、盘子碰撞声,以及交谈声。老板谢雷思特朝他们走过来。他身材高大,留着八字胡。他撩起围裙抓了抓肚子,再任围裙垂落。“还好吗?”埃曼纽问。“和老人一样。”他们寒暄闲聊。谢雷思特和埃曼纽交换了几声惊叹的词语,互相拍了拍肩膀。“其实老人呀,”谢雷思特说,“他们有点蠢。他们说五十岁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但这是因为他们自己五十几岁了。我呀,有个朋友,他只要能和儿子在一起就很快乐。他们一起出去玩,到处找乐子。他们也去赌场,我朋友说:‘干吗要我和一群老人出去?他们每天尽说自己吃了泻药,或说肝在痛。我还不如跟儿子出去。有时他去泡妞,我便假装没看见,自己去搭电车。再见,多谢了,我玩得很开心。’”埃曼纽笑了。“当然,”谢雷思特又说,“他不是什么显赫人物,但我挺喜欢他。”接着他又对梅尔索说:“我宁可这样,也不喜欢我以前的一个朋友那样。他成功了以后,跟我说话头总抬得老高,相当做作。现在他没那么傲气了,他什么都没了。”
“活该。”梅尔索说。
“咳,做人也别太苛刻了。他及时把握住好机会,那样是对的。他弄到了九十万法郎哪……唉!如果是我多好!”
“你会怎么做?”埃曼纽问。
“我会买一栋小木屋,在肚脐上涂一点胶水,再插一面旗子。这样我就能等着看风从哪边吹来。”
梅尔索安安静静地吃着。后来埃曼纽向老板聊起他在法国马恩省打过的那场战役。
“我们这些佐阿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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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阿夫(zouave),法国军队中的轻步兵,一八三一年于阿尔及利亚成军,成员原为阿尔及利亚人,后全改为法国人。
呀,被编入轻步兵营……”
“你烦死人了。”梅尔索冷淡地说。
“指挥官说:‘冲呀!’我们就走下去了,那里像壕沟,只有一些树。他们叫我们把枪上膛,但眼前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就这样往前一直走,一直走。忽然间一堆机关枪朝我们乱扫,所有人统统倒地,跌叠在一起。死伤的人好多好多,壕沟里血流成河,都能划小船了。有些人大喊:‘妈!’太凄惨了。”
梅尔索站起来,把餐巾打了个结。老板去厨房门后面记下他的餐点。门是老板的账本。有异议时,他就把门整片拆下来,把账目扛出来。老板的儿子贺奈,在角落吃着水煮蛋。“可怜的家伙,”埃曼纽说,“他的胸口有毛病。”的确如此。贺奈通常沉默又严肃。他并不太瘦,眼神很明亮。此时,一位客人正向他解释说肺结核“只要愿意花时间仔细治疗,是可以痊愈的” 。他频频点头,一面吃一面凝重地应着。梅尔索走到吧台坐在他旁边,点了杯咖啡。那客人继续说:“你认不认识尚·佩雷兹?就是瓦斯公司的那个。他死了。他只是肺有毛病,但他坚持出院回家。家里有老婆,而他当老婆是匹马。生病害他变成那样。你知道,他总是在他老婆身上。她不愿意,但他凶得很。结果每天都来个两三回,生病的人就这么没命了。”贺奈嘴里含着一块面包,不禁停止咀嚼,愣望着对方。“是呀,”他终于说,“坏事来得快,但去得慢。”梅尔索在满布雾气的大咖啡壶上用手指写着自己的名字。他眨了眨眼睛。从这个静默寡言的肺结核病人,到满腔歌声的埃曼纽,梅尔索的生活每天在咖啡味和柏油味之间来回摆荡,与他自身很疏离,他漠不关心,也远离了他陌生的心和真相。相同的事情,在其他情况下本该深深吸引他,现在他却不想再谈论,因为他正亲身体验着它们,直到他回到房间,用尽全身的力气和谨慎,去灭熄在自己内心燃烧的生命之火。
“梅尔索,你比较有素养,你倒是说说。”老板说。
“够了,改天再说。”梅尔索说。
“哟,今天早上是吃狮子了你。”
梅尔索微微一笑,从餐馆出来,过马路,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位于一家马肉铺楼上。从阳台向外探头,就能闻到血腥味,还能看到招牌上写着:“人类最高贵的战利。”他躺在床上,抽了根烟,随即入睡。
他待的这个房间,是昔日母亲的房间。他们在这个三房的小公寓已住了很久。只剩下他一人后,他便把另两个房间租给朋友介绍的一位制桶匠,制桶匠和他姐姐一起住;他自己则保留了最好的房间。他母亲死时五十六岁。她长得美,以为可以凭着美貌过上好日子、大放光彩。年约四十时,她得了一场重病。她无法再穿华服、施脂粉,只能穿病人服,脸庞因可怕的浮肿而变形,双腿水肿使她不便于行走,整个人毫无活力,最后变得半瞎,只能在毫无色泽、无力整顿的屋子里盲目摸索。最后一击既突然又短暂。她原本即有糖尿病,但她不以为意,满不在乎的生活方式又加重了病情。他不得不中断学业,工作赚钱。直到母亲死以前,他仍持续阅读和思考。十年期间,生病的母亲忍受着这种生活。这场折磨历时太久,周围的人都习惯了这场病,并忘了病情若太严重可能会致命。某天,她死了。附近的人很同情梅尔索。大家对葬礼很是期待,纷纷谈起这位儿子对母亲的深厚情感,也恳请远房亲戚切勿哭泣,以免徒增梅尔索的哀伤。大家请求他们要保护他,要多关心他。他呢,穿上自己最好的行头,手里拿着帽子,注视着一切筹备事宜。他跟随了送殡队伍,参与了宗教仪式,撒了那一撮土,也和许多人握了手。对于载送宾客的车辆这么少,他仅这一次感到意外并表达了不满。仅只一次而已。隔天,公寓的一扇窗户即出现一张告示:“出租”。如今,他住在母亲的房间。以前,尽管贫穷,有母亲伴随,自有一种温馨感。晚间,他们聚在一起,在煤油灯旁静静地吃东西,这种简约和静谧,有一种隐而不宣的幸福感。四周的巷弄安静无声。梅尔索望着母亲无奈的嘴,他笑了。她也笑了。他继续吃饭。灯有点冒烟。母亲以相同的疲惫手势调整灯,即仅伸长右手,身体往后仰。“你不饿了。”稍后她说。“不饿了。”他或抽烟或阅读。前者情形时,母亲会说:“又抽烟!”后者情形则说:“把灯拉近一点,不然眼睛要坏了。”如今,孤独一人的贫穷,却是一种悲惨的不幸。每当梅尔索哀伤地想起逝去的母亲,其实他是在可怜自己。他大可另找更舒适的住所,但他割舍不下这栋公寓和它贫穷的气味。在这里,至少他还能回到昔日的记忆,而在他刻意低调隐匿自己的人生中,这种沉重而漫长的对照,让他得以在悲伤和懊悔的时刻继续存活。他保留了门上的一块灰色纸板,纸板边缘已起毛,上面有母亲用蓝色铅笔写着的他的名字。他留下了那张铺着锦缎的老铜床,以及祖父的肖像。祖父留着短胡子,浅色的眼珠静静不动。壁炉上,有一座停摆的老时钟,周围环绕着男男女女的牧羊人摆饰,还有一盏他几乎从不点燃的煤油灯。略微凹陷的麦秆编椅、镜面泛黄的衣柜,和缺了一角的盥洗小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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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水尚未普及的年代,卧室里的盥洗小桌常配有大水壶和水盆,乃至镜子,供梳妆盥洗。
,这些令人退避的景象,对他而言不存在,因为习惯早已将一切磨蚀殆尽。他这样是漫步在一个影子般的公寓里,完全不需耗费力气。若换了别的房间,他势必要重新习惯,也必须挣扎一番。他想要尽量减少自己在世上的面积,并沉睡到一切耗尽为止。基于这个目的,这房间很适合他。它一侧面向马路,一侧面向一个总是晾满衣物的阳台,阳台再过去一些则是几片由高墙围着的狭小橘树果园。偶尔,夏天夜里,他让房间一片漆黑,并打开面向阳台和阴暗果园的那扇窗。随着夜愈来愈深,浓郁橘树的气味飘上来,如薄围巾般揽住他。整个夏夜,他的房间,乃至于他自己,都沉浸在既扑朔迷离又浓烈的芳香中,仿佛了无生气了好几天后,他首度打开自己的人生之窗。
他醒来时满嘴睡意,浑身大汗。时候很晚了。他梳了梳头发,冲下楼去,跳上电车。两点零五分时,他已在办公室内。他的工作场所是个大厅堂,四面墙壁共有四百一十四格柜架,均叠满了卷宗。这厅堂既不脏也不阴森,但终日让人感觉像个骨灰存放处,死去的时光在此腐化。梅尔索核对提领单、翻译英国船只的补给品清单,三点到四点之间接待欲寄送包裹的客人。当初应征的这个工作,他其实并不喜欢。但起先,他觉得这不失为一道通往人生的出口。这里有许多富有活力的脸孔,有熟人,有一条通道和一阵气息,让他终于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他借此逃离了办公室组长朗格卢瓦先生和三位打字小姐的脸孔。其中一位打字小姐长得挺漂亮,不久前刚结婚。另一位与母亲同住。还有一位则是年长的赫碧雍女士,为人健朗又有骨气;梅尔索喜欢她华丽的辞藻,和她对于朗格卢瓦所谓的“她的不幸”的内敛态度。朗格卢瓦与赫碧雍女士曾数度交锋,每次总是她胜出。她瞧不起朗格卢瓦,因为汗水常使他的裤子紧贴着屁股,也因为他一见到主任就慌乱不已,有时在电话里一听到某位律师或状似名气响亮人物的名字,他也会紧张。这个可怜的家伙总努力亲近赫碧雍女士,或试着讨好她,但徒劳无功。这天晚上,他在办公室里晃来晃去。“赫碧雍女士,您也觉得我这个人不错吧?”梅尔索翻译着英文“蔬果,蔬果”,一面望着头上的灯泡和绿色纸板折成的灯罩。他面前有一份色彩鲜艳的日历,日历上的图是远洋渔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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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洋渔民(Terra-Neuvas),指十六至二十世纪间,每年自欧洲沿岸远赴加拿大捕猎鳕鱼的渔民。
的朝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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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节(le pardon),法国不列颠地区的传统天主教庆典。
。濡指台、吸墨纸、墨水和标尺在他桌上一字排开。从他的窗户可看到由黄色和白色货轮自挪威运来的成堆大型木材。他竖起耳朵听。墙壁外面,人生在海上和港口无声而深沉地一次次呼吸,离他既遥远又贴近……六点的钟声释放了他。这天是星期六。
回到家里,他躺到床上,睡到晚餐时间。他煎了几个蛋,未装盘就直接从锅子里吃掉(没配面包,因为他忘了买),然后躺下来,立刻睡着,睡到隔天早上。他于快要午餐前醒来,梳洗完毕,下楼用餐。回来后,他填了两个字谜游戏,小心翼翼剪下一幅库鲁申食盐的广告,贴入一本已贴满了广告上那位下楼梯逗趣老爷爷图片的簿子里。完成这件事后,他洗了洗手,去阳台。下午天气很好。不过路面油腻肮脏,路人稀少且行色匆匆。他仔细凝视每个路人,直到那人出了视线范围,再找个新的路人继续凝视。最初是外出散步的一家人,两个小男孩穿着水手装,短裤到膝上,拘束的衣着令他们姿态僵硬;还有个小女孩打着粉红色大蝴蝶结,穿着黑色亮皮皮鞋;他们后方的母亲一身咖啡色丝质长裙,长得脑满肠肥;父亲手持拐杖,较为斯文。稍后经过的是住在这一带的几个年轻人,头发抹着发油,红色领带配上非常合身、有镶边小口袋的西装外套,脚上穿方楦头皮鞋。他们要去市中心的电影院,正赶着搭电车,嘻笑得非常大声。他们之后,街头逐渐空旷。各处的表演已经开始。现在这一带只剩看店的店主和猫了。街道沿线榕树上方的天空尽管晴朗,却无光泽。梅尔索对面的烟商,拉了张椅子到自家小铺门口,跨坐到椅子上,双手抵着椅背。刚才人满为患的电车,现在几乎空空荡荡。皮埃罗小咖啡馆里,服务生在无人的店内清扫着地上的尘屑。梅尔索学烟商那样,把椅子反过来坐,连抽了两根烟。他回到房间里,掰了一块巧克力,回到窗边吃。不久天色变暗,随即又拨云见日。但来了又走的云,仿佛在街头留下了必将下雨的承诺,使街上显得暗沉。五点时,电车在喧闹中抵达,从郊区的体育馆载回一群又一群站在踏板上和倚着栏杆的足球观众。之后的电车则是载回球员,由他们所提的小箱子即可轻易辨认。他们大声地又喊又唱,说他们的队伍不会完蛋。好几个人向梅尔索打招呼。其中一人高喊:“我们痛宰了他们!”梅尔索只摇了摇头说:“是呀。”车辆愈来愈多。有些车在挡泥板和保险杆上插满了花。接着,这一天又迈进了一些。屋顶上方的天空染上一层红。暮色降临之际,街上又热闹起来。散步的人回来了。累了的孩子,有的哭闹,有的由大人牵着走。此时,附近电影院散场的观众如潮水般涌入街上。梅尔索看到,年轻人出来时果决而夸大的手势,无异如旁白般暗示着他们看了一部冒险片。从市区戏院回来的人则较晚才到。他们神情比较严肃,笑声和喧闹之间,在眼神中和姿态上,仿佛又浮现出对电影里看到的光鲜亮丽生活的怀念。他们流连街头,来来往往。梅尔索对面的人行道上,最后形成了两股人潮。未戴帽子而互揽着彼此手臂的妙龄女子,构成了其中一股人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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