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2-18
鬍適(1891—1962),漢族,徽州績溪人。原名嗣穈,後改名鬍適,字適之,筆名天風、藏暉等。現代著名學者、詩人、曆史學傢、文學傢、哲學傢。
鬍適是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提倡白話文、新詩的學者,與陳獨秀同為五四運動的軸心人物,對中國近代史産生瞭較為深遠的影響。在文學、哲學、史學、考據學、教育學、倫理學、紅學等諸多領域都有深入的研究,193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奬的提名。
《四十自述》是鬍適生前親筆撰寫的自傳,是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名篇之作。
在本書中,鬍適講述瞭自己童年、少年與青年時代的人生經曆,迴顧瞭前四十年的心路曆程,是鬍適先生與自己的青少年時代進行的心靈對話。閱讀本書,可以從中感受到先生特有的儒雅、睿智、幽默的文人氣息;瞭解瞭曆史上真實的鬍適、鮮活的鬍適。
目?錄
四十自述
3???自?序
7???序幕 我的母親的訂婚
19??第一章 九年的傢鄉教育
36??第二章 從拜神到無神
46??第三章 在上海(一)
59??第四章 在上海(二)
76??第五章 我怎樣到外國去
91??第六章 逼上梁山
123?颱灣版自記
附錄一
127?我的信仰
152?介紹我自己的思想
附錄二
171?作品列錶
176?生平年錶
195?百年印象
序幕 我的母親的訂婚
一
太子會8①是我們傢鄉鞦天最熱鬧的神會,但這一年的太子會卻使許多人失望。
神傘一隊過去瞭。都不過是本村各傢的綾傘,沒有什麼新鮮花樣。去年大傢都說,恒有綢緞莊預備瞭一頂珍珠傘。因為怕三先生說話,故今年他傢不敢拿齣來。
昆腔今年有四隊,總算不寂寞。昆腔子弟都穿著“半截長衫”,上身是白竹布,下半是湖色杭綢。每人小手指上掛著湘妃竹柄的小紈扇,吹唱時紈扇垂在笙笛下麵搖擺著。
扮戲今年有六齣,都是“正戲”,沒有一齣花旦戲,這也是
① 太子會是皖南很普遍的神會,據說太子神是唐朝安史亂時保障江淮的張巡、許遠。何以稱“太子”,現在還沒有滿意的解釋。(作者原注)三先生的主意。後村的子弟本來要扮一齣《翠屏山》,也因為怕三先生說話,改瞭《長阪坡》。其實七月的日光底下,甘、糜二夫人臉上的粉已被汗洗光瞭,就有潘巧雲也不會怎樣特彆齣色。不過看會的人的心裏總覺得後村很漂亮的小棣沒有扮潘巧雲的機會,隻扮作瞭糜夫人,未免太可惜瞭。
今年最掃興的是沒有扮戲的“抬閣”。後村的人早就練好瞭兩架“抬閣”,一架是《龍虎鬥》,一架是《小上墳》。不料三先生今年迴傢過會場,他說抬閣太高瞭,小孩子熱天受不瞭暑氣,萬一跌下來,不是小事體。他極力阻止,抬閣就扮不成瞭。
粗樂和昆腔一隊一隊的過去瞭。扮戲一齣一齣的過去瞭。接著便是太子的神轎。路旁的觀眾帶著小孩的,都喊道,“拜嗬!拜嗬!”許多穿著白地藍花布褂的男女小孩都閤掌拜揖。
神轎的後麵便是拜香的人!有的穿著夏布長衫,捧著炷香;有的穿著短衣,拿著香爐掛,爐裏燒著檀香。還有一些許願更重的,今天來“吊香”還願;他們上身穿著白布褂,紮著硃青布裙,遠望去不容易分彆男女。他們把香爐吊在銅鈎上,把鈎子鈎在手腕肉裏,塗上香灰,便可不流血。今年吊香的人很多,有的隻吊在左手腕上,有的雙手都吊;有的隻吊一個小香爐,有的一隻手腕上吊著兩個香爐。他們都是虔誠還願的人,懸著掛香爐的手腕,跟著神轎走多少裏路,雖然有自傢人跟著打扇,但也有半途中瞭暑熱走不動的。
馮順弟攙著她的兄弟,跟著她的姑媽,站在路邊石磴上看會。她今年十四歲瞭,傢在十裏外的中屯,有個姑媽嫁在上莊,今年輪著上莊做會,故她的姑丈傢接她姐弟來看會。
她是個農傢女子,從貧苦的經驗裏得著不少的知識,故雖是十四歲的女孩兒,卻很有成人的見識。她站在路旁聽著旁人批評今年的神會,句句總帶著三先生。“三先生今年在傢過會,可把會弄糟瞭。”“可不是呢,抬閣也沒有瞭。”“三先生還沒有到傢,八都的鴉片煙館都關門瞭,賭場也都不敢開瞭。七月會場上沒有賭場,又沒有煙燈,這是多年沒有的事。”
看會的人,你一句,他一句,順弟都聽在心裏。她心想,三先生必是一個瞭不得的人,能叫賭場煙館都不敢開門。
會過完瞭,大傢紛紛散瞭。忽然她聽見有人低聲說,“三先生來瞭!”她抬起頭來,隻見路上的人都紛紛讓開一條路;隻聽見許多人都叫“三先生”。
前麵走來瞭兩個人。一個高大的中年人,麵容紫黑,有點短須,兩眼有威光,令人不敢正眼看他;他穿著苧布大袖短衫,苧布大腳管的褲子,腳下穿著麻布鞋子,手裏拿著一杆旱煙管。和他同行的是一個老年人,瘦瘦身材,花白鬍子,也穿著短衣,拿著旱煙管。
順弟的姑媽低低說,“那個黑麵的,是三先生;那邊是月吉先生,他的學堂就在我們傢的前麵。聽人說三先生在北邊做官,走過瞭萬裏長城,還走瞭幾十日,都是沒有人煙的地方,鼕天凍殺人,夏天熱殺人;鼕天凍塌鼻子,夏天蚊蟲有蒼蠅那麼大。三先生肯吃苦,不怕日頭不怕風,在萬裏長城外住瞭幾年,把臉曬的像包龍圖一樣。”
這時候,三先生和月吉先生已走到她們麵前,他們站住說瞭一句話,三先生獨自下坡去瞭;月吉先生卻走過來招呼順弟的姑媽,和她們同行迴去。
月吉先生見瞭順弟,便問道,“燦嫂,這是你傢金竈舅的小孩子嗎?”
“是的。順弟,誠厚,叫聲月吉先生。”
月吉先生一眼看見瞭順弟腦後的發辮,不覺喊道,“燦嫂,你看這姑娘的頭發一直拖到地!這是貴相!是貴相!許瞭人傢沒有?”
這一問把順弟羞的滿臉緋紅,她牽著她弟弟的手往前飛跑,也不顧她姑媽瞭。
她姑媽一麵喊,“不要跌瞭!”迴頭對月吉先生說,“還不曾許人傢。這孩子很穩重,很懂事。我傢金竈哥總想許個好好人傢,所以今年十四歲瞭,還不曾許人傢。”
月吉先生說,“你開一個八字給我,我給她排排看。你不要忘瞭。”
他到瞭自傢門口,還迴過頭來說:“不要忘記,叫燦哥鈔個八字給我。”
二
順弟在上莊過瞭會場,她姑丈送她姊弟迴中屯去。七月裏天氣熱,日子又長,他們到日頭快落山時纔起身,走瞭十裏路,到傢時天還沒全黑。
順弟的母親剛牽瞭牛進欄,見瞭他們,忙著款待姑丈過夜。
“爸爸還沒有迴來嗎?”順弟問。
“姊姊,我們去接他。”姊姊和弟弟不等母親迴話,都齣去瞭。
他們到瞭村口,遠遠望見他們的父親挑著一擔石頭進村來。他們趕上去喊著爸爸,姊姊弟弟每人從擔子裏拿瞭一塊石頭,捧著跟他走。他挑到他傢的舊屋基上,把石頭倒下去,自己跳下去,把石子鋪平,纔上來挑起空擔迴傢去。
順弟問,“這是第三擔瞭嗎?”
她父親點點頭,隻問他們看的會好不好,戲好不好,一同迴傢去。
順弟的父親姓馮,小名金竈。他傢曆代務農,辛辛苦苦掙起瞭一點點小産業,居然有幾畝自傢的田,一所自傢的屋。金竈十三四歲的時候,長毛賊到瞭徽州,中屯是績溪北鄉的大路,整個村子被長毛燒成平地。金竈的一傢老幼都被殺瞭,隻剩他一人,被長毛擄去。長毛軍中的小頭目看這個小孩子有氣力,能吃苦,就把他臉上刺瞭“太平天國”四個藍字,叫他不能逃走。軍中有個裁縫,見這孩子可憐,收他做徒弟,叫他跟著學裁縫。金竈學瞭一手好裁縫,在長毛營裏混瞭幾年,從績溪跟到寜國,廣德,居然被他逃走齣來。但因為麵上刺瞭字,捉住他的人可以請賞,所以,他不敢白日露麵。他每日躲在破屋場裏,挨到夜間,纔敢趕路。他吃瞭種種睏苦,好容易迴到傢鄉,隻尋得一片焦土,幾座焦牆,一村的丁壯留剩的不過二三十人。
金竈是個肯努力的少年,他迴傢之後,尋齣自傢的荒田,努力耕種。有餘力就幫人傢種田,做裁縫。不上十年,他居然修茸瞭村裏一間未燒完的磚屋,娶瞭一個妻子。夫妻都能苦做苦吃,漸漸有瞭點積蓄,漸漸掙起瞭一個小小的傢庭。
他們頭胎生下一個女兒。在那大亂之後,女兒是不受歡迎的,所以她的名字叫做順弟,取個下胎生個弟弟的吉兆。隔瞭好幾年,果然生瞭一個兒子,他們都很歡喜。
金竈為人最忠厚;他的裁縫手藝在附近村中常有雇主,人都說他誠實勤謹。外村的人都尊敬他,叫他金竈官。
但金竈有一樁最大的心願,他總想重建他祖上傳下來,被長毛燒瞭的老屋。他一傢人都被殺完瞭,剩下他這一個人,他覺得天留他一個人是為中興他的祖業的。他立下瞭一個誓願:要在老屋基上建造起一所更大又更講究的新屋。
他費瞭不少功夫,把老屋基扒開,把燒殘磚瓦拆掃乾淨,準備重新墊起一片高地基,好在上麵起造一所高爽乾燥的新屋。他每日天未明就起來瞭;天剛亮,就到村口溪頭去揀選石子,挑一大擔迴來,鋪墊地基。來迴挑瞭三擔之後,他纔下田去做工;到瞭晚上歇工時,他又去挑三擔石子,纔吃晚飯。農忙過後,他齣村幫人傢做裁縫,每天也要先挑三擔石子,纔去上工;晚間吃瞭飯迴來,又要挑三擔石子,纔肯休息。
這是他的日常功課,傢中的妻子女兒都知道他的心願,女流們不能幫他挑石頭,又不能勸他休息,勸他也沒有用處。有時候,他實在疲乏瞭,挑完石子迴傢,倒在竹椅上吸旱煙,眼望著十幾歲的女兒和幾歲的兒子,微微嘆一口氣。
順弟是已懂事的瞭,她看見她父親這樣辛苦做工,她心裏好不難過。她常常自恨不是個男子,不能代她父親下溪頭去挑石頭。她隻能每日早晚到村口去接著她父親,從他的擔子裏捧齣一兩塊石頭來,拿到屋基上,也算是分擔瞭他的一點辛苦。
看看屋基漸漸墊高瞭,但磚瓦木料卻全沒有著落。高敞的新屋還隻存在她一傢人的夢裏。順弟有時做夢,夢見她是個男子,做瞭官迴傢看父母,新屋早已造好瞭,她就在黑漆的大門外下轎。下轎來又好像做官的不是她,是她兄弟。
三
這一年,順弟十七歲瞭。
一天的下午,金竈在三裏外的張傢店做裁縫,忽然走進瞭一個中年婦人,叫聲“金竈舅”。他認得她是上莊的星五嫂,她娘傢離中屯不遠,所以他從小認得她。她是三先生的伯母,她的丈夫星五先生也是八都的有名紳士,所以人都叫她“星五先生娘”。
金竈招呼她坐下。她開口道:“巧極瞭,我本打算到中屯看你去,走到瞭張傢店,纔知道你在這裏做活。巧極瞭。金竈舅,我來尋你,是想開你傢順弟的八字。”
金竈問是誰傢。
星五先生娘說:“就是我傢大侄兒三哥。”
“三先生?”
“是的,三哥今年四十七,前頭討的七都的玉環,死瞭十多年瞭。玉環生下瞭兒女一大堆,——三個兒子,三個女,——現在都長大瞭。不過他在外頭做官,沒有個傢眷,實在不方便。所以他寫信來傢,要我們給他定一頭親事。”
金竈說,“我們種田人傢的女兒那配做官太太?這件事不用提。”
星五先生娘說:“我傢三哥有點怪脾氣。他今年寫信迴來,說,一定要討一個做莊稼人傢的女兒。”
“什麼道理呢?”
“他說,做莊稼人傢的人身體好,不會像玉環那樣癆病鬼。他又說,莊稼人傢曉得艱苦。”
金竈說:“這件事不會成功的。一來呢,我們配不上做官人傢。二來,我傢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兒給人做填房。三來,三先生傢的兒女都大瞭,他傢大兒子大女兒都比順弟大好幾歲,這樣人傢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這個八字不用開瞭。”
星五先生娘說:“你不要客氣。順弟很穩重,是個有福氣的人。金竈舅,你莫怪我直言,順弟今年十七歲瞭,眼睛一
,二十歲到頭上,你那裏去尋一個青頭郎?填房有什麼不好?三哥信上說瞭,新人過瞭門,他就要帶上任去。傢裏的兒女,大女兒齣嫁瞭;大兒子今年做親,留在傢裏;二女兒是從小給瞭人傢瞭;三女兒也留在傢裏。將來在任上隻有兩個雙胞胎的十五歲小孩子,他們又都在學堂裏。這個傢也沒有什麼難照應。”
金竈是個老實人,他也明白她的話有駁不倒的道理。傢鄉風俗,女兒十三四歲總得定親瞭。十七八歲的姑娘總是做填房的居多。他們夫婦因為疼愛順弟,總想許個念書人傢,所以把她耽誤瞭。這是他們做父母的說不齣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點躊躇。
星五先生娘見他躊躇,又說道:“金竈舅,你不用多心。你迴去問問金竈舅母,開個八字。我今天迴娘傢去,明朝我來取。八字對不對,辰肖閤不閤,誰也不知道。開個八字總不妨事。”
金竈一想,開個八字誠然不妨事,他就答應瞭。
這一天,他從張傢店迴傢,順弟帶瞭弟弟放牛去瞭,還沒有迴來。他放下針綫包和熨鬥,便在門裏闆凳上坐下來吸旱煙。他的妻子見他有心事的樣子,忙過來問他。他把星五嫂的話對她說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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