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1-21
《舞!舞!舞!》与《挪威的森林》同时写成,是村上春树创作成熟期的名作。
《舞!舞!舞!》问世于20多年前,这次是译者林少华教授的修订本。
《舞!舞!舞!》原采用流行装帧风格,因多年畅销不衰,这次改为经典风格,封面、装帧精美典雅,10部村上长篇同时推出,具有收藏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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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日本小说家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以村上独特风格的两条平行线展开,一条描写男主人公的电影明星同学不堪包装之苦,最后走上自杀之路,一条描写主人公结识的孤独女孩、她的母亲、母亲的男友均天性善良,却生活在死亡阴影之下。作品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在繁荣表象下的不安全感作了深刻的描述。本书2002年由我社初版,此次是出版本书的精装本,译者林少华教授对译文作了修订,纠正了部分误译、漏译。
村上春树(1949- ),日本当代作家。京都府人。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毕业。主要著作有《挪威的森林》、《寻羊冒险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舞!舞!舞!》、《奇鸟行状录》、《海边的拉夫卡》、《天黑以后》等。作品真实反映当代日本都市人群的生活、心理,风格洗练,富于想象力,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深刻的社会批评精神,在世界各地影响广泛,因其笔下人物与我国改革开放后的都市青年群体有着共通之处,故尤其能够得到青年阅读层的喜爱和共鸣。
我总是梦见海豚宾馆。
而且总是栖身其中。就是说,我是作为某种持续状态栖身其中的。梦境显然提示了这种持续性。海豚宾馆在梦中呈畸形,细细长长。由于过细过长,看起来更像是个带有顶棚的长桥。桥的这一端始于太古,另一端绵绵伸向宇宙的终极。我便是在这里栖身。有人在此流泪,为我流泪。
旅馆本身包容着我,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出它的心跳和体温。梦中的我,已融为旅馆的一部分。
便是这样的梦。
终于醒来。这里是哪里?我想。不仅想,而且出声自问。“这里是哪里?”这话问得当然毫无意义。
无须问,答案早已一清二楚:这里是我的人生,是我的生活,是我这一现实存在的附属物。若干事项、事物和状况——其实我并未予以认可,然而它们却在不知不觉之中作为我的属性而与我相安共处。旁边有时躺着一个女子,但基本上是我一个人。房间的正对面是一条高速公路,隆隆不息;枕边放一只杯(杯底剩有五厘米高的威士忌);此外便是怀有敌意——不,那或许只是一种冷漠的——充满尘埃的晨光。时而有雨。每逢下雨,我便索性卧床不起,愣愣发呆。若杯里有威士忌,便径自饮下。接下去只管眼望檐前飘零的雨滴,围绕这海豚宾馆冥思苦索。我缓缓舒展四肢,确认自己仍是自己而未同任何场所融为一体。自己并未栖身于任何场所。但我依然记得梦中的感触。只消一伸手,那将我包容其间的整幅图像便随之晃动不已,如同以水流为动力的精巧的自动木偶,逐一地、缓缓地、小心翼翼地、有条不紊地依序而动,并且有节奏地发出细微的响声。若侧耳倾听,不难分辨出其动作进展的方向。于是我凝神谛听。我听出有人在暗暗啜泣,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来自冥冥的深处。那是为我哭泣。
海豚宾馆并非虚构之物,它位于札幌市区一处不甚堂皇的地段。几年前我曾在那里住过一个星期。哦,还是让我好好想想,说得准确一点。是几年前来着?四年前。不,精确说来是四年半以前。那时我还不到三十岁,和一个女孩一起在那里投宿。宾馆是女孩选定的,她说就住在这儿好了,务必住这家旅馆。假如她不这样要求,总不至于住什么海豚宾馆,我想。
这家宾馆很小,且相当寒伧。除我俩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客人。住了一个星期,结果只在门厅里见到两三个人,还不知是不是住客。不过,服务台床位一览板上挂的钥匙倒是不时出现空位,想必还是有人投宿——尽管不多,几个人总会有的。不管怎样,毕竟在大都市占一席之地,且挂了招牌,分类电话号码簿上也有号码赫然列出,从常识上看也不可能全然无人问津。可是,即使有其他住客,恐怕也是极其沉默寡言而生性腼腆的人。我俩几乎没有目睹过他们的身影,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动静,甚至感觉不出他们的存在。只是床位一览板上钥匙的位置每天略有变化。大概他们像一道无声无息的影子顺着墙壁在走廊里往来穿行。电梯倒是时而拘谨地发出“咔嗒咔嗒”的升降声响,而那声响一停,沉寂反倒更加令人窒息。
总之,这是家不可思议的宾馆。它使我联想起生物进化过程中的停滞状态:遗传因子的退化,误入歧途而又后退不得的畸形生物,进化媒介消失之后在历史的烛光中茫然四顾的独生物种,时间的深谷。这不能归咎于某一个人,任何人都无责任,任何人都束手无策。问题首先是他们不该在这里建造旅馆,这是所有错误的根源。起步出错,步步皆错。第一个电钮按错,必然造成一系列致命的混乱。而试图纠正这种混乱的努力,又派生出新的细小——不能称之为精细,而仅仅细小——的混乱。其结果,一切都似乎有点倾斜变形,如同仔细观察事物时自然而然地几次歪起脑袋的倾斜度一样。这种倾斜,小过是峪略改变一下角度,既兀关大局,又不显得矫揉造作。若长此以往,恐怕也就习以为常,但毕竟叫人有点耿耿于怀(若果真对此习以为常,往后观察正常世界怕也难免歪头偏脑)。
海豚宾馆便是这样的宾馆。它的不正常——已经混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久的将来必定被时间的巨大漩涡一口吞没——在任何人看来都毋庸置疑。可怜的宾馆!可怜得活像被十二月的冷雨淋湿的一条三只腿的黑狗。当然,可怜的宾馆世上所在皆是,问题是海豚宾馆与那种可怜还有所不同。它是概念上的可怜,因而格外可怜。
不用说,特意选择这里投宿的,除去阴差阳错之人,余者理当寥寥。
海豚宾馆并非正式名称。其正式名称是“多尔芬酒店”,但由于它给人的印象实在名不副实(多尔芬这一名称使我联想起爱琴海岸那砂糖糕一般雪白的避暑宾馆),我便私下以此呼之。宾馆的入口处有一尊非常漂亮的海豚浮雕,还有一块招牌。若无招牌,我想绝对看不出是宾馆。甚至有招牌都全然不像。那么像什么呢?简直像一座门庭冷落的旧博物馆——馆本身特殊,展品特殊,怀有特殊好奇心的人悄然而至。
不过,即使人们目睹海豚宾馆后产生如此印象,那也决不是什么想人非非。事实上这宾馆的一部分也兼做博物馆之用。
一座部分兼做莫名其妙的博物馆的宾馆,一座幽暗的走廊尽头堆着羊皮和其他落满灰尘的毛皮、散发霉气味的图书资料,以及变成褐色的旧照片的宾馆,一座绵绵无尽的思绪如同干泥巴一般牢牢沾满各个角落的宾馆——有谁会住这样的宾馆呢?所有的家具都漆色斑驳,所有的桌几都吱吱作响,所有的带锁把手都拉不拢。走廊磨得坑坑洼洼,电灯光线黯然,洗脸台的龙头歪歪扭扭,水滴滴滴答答。体形臃肿的女佣(她的腿使人联想到大象)在走廊里一边踱步一边发出不祥的咳嗽声。总是蜷缩在账台里的经理是个中年男子,眼神凄惶,指头仅存两个。只消看上一眼,便知此君属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一类——俨然这一类型的标本。如同在淡蓝色的溶液里浸泡了一整天之后刚刚捞出来似的,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印有受挫、败阵和狼狈的阴翳,使人恨不得把他装进玻璃箱放到学校的物理实验室去,并且贴上“时运不济者”的标签。大多数人看见他之后都会程度不同地产生怜悯之情,也有些人会发火动气,这类人只要一看见那副可怜相便会无端地大动肝火。有谁会住这样的宾馆呢?然而我们住了。我们应该住这里,她说。此后她便杳然无踪,只剩下我顾影自怜。告诉我她已走掉的是羊男。她早就走了,羊男告诉说。羊男知道,知道她必走无疑。现在我也已经明白。因为她的目的就在于把我引到这里。这类似一种命运,犹如伏尔塔瓦河流人大海。我一边看雨一边沉思。命运!我自从梦见海豚宾馆之后,首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便是她。我不由想到,是她在寻求我,否则我为什么三番五次做同样的梦呢?对她,我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尽管同她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实际上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仅仅知道她是一家高级应召女郎俱乐部的就业人员。俱乐部采用会员制,接待对象只限于身分可靠的客人,即高级妓女。此外她还兼做好几样工作。白天平时在一家小出版社当校对员,还临时当过耳朵模特。总之,她忙得不可开交。她当然不至于没有名字,实际上也不止一个,但同时又没有名字。她的持有物——尽管形同虚无——任何持有物上都不标注姓名。既无月票和驾驶证,又没有信用卡。袖珍手册倒有一本,但上面只是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记着些莫名其妙的暗号。她身上没有任何线索可查。妓女大概也该有姓名才是,而她却生息在无名无姓的世界中。
一句话,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不知她原籍何处,不知她芳龄几何,不知她出生年月,更不知她文凭履历和有无亲人。统统不知。她像阵雨一样倏忽而至,悄然失踪,留下的惟有记忆而已。
但我现在感到,关于她的记忆开始再次在我周围带来某种现实性。我觉得她是在通过海豚宾馆呼唤我。是的,她在重新寻求我,而我只有通过再度置身于海豚宾馆,方能同她重逢。是她在那里为我流泪。
我眼望雨帘,试想自己置身何处,试想何人为我哭泣。那恍惚是极其、极其遥远的世界里的事情,简直像是发生在月球或其他什么地方。归根结蒂,是一场梦。手伸得再长,腿跑得再快,我都无法抵达那里。
为什么有人为我流泪呢?无论如何,是她在寻求我,在那海豚宾馆的某处,而且我也从内心里如此期望,期望置身于那一场所,那个奇妙而致命的场所。
不过返回海豚宾馆并非轻易之举,并非打电话订个房间,乘飞机去札幌那样简单。那既是宾馆,同时也是一种状况,是以宾馆形式出现的状况。重返宾馆,意味着同过去的阴影再次相对。想到这点,我的情绪陡然一落千丈。是的,这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在为甩掉那冷冰冰、暗幽幽的阴影而竭尽全力。返回海豚宾馆,势必使得我这四年来一点一滴暗暗积攒起来的一切化为乌有。诚然我并未取得什么大不了的成功,几乎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权宜之计,不过是敷衍一时的废料。但我毕竟尽了我最大的力气,从而将这些废料巧妙组合起来,将自己同现实结为一体,按照自己那点有限的价值观构筑了新的生活。难道要我再次回到那空荡荡的房子里不成?要我推开窗扇把一切都放出去不成?然而归根结蒂,一切都要从那里开始,这我已经明白。只能从那里开始。
*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深深叹息一声。死心塌地吧,我想。算了吧,想也无济于事。那已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你无论怎么想方设法都只能从那里开始。已经定了,早已定了!*谈一下我自己吧。
自我介绍。
以前,在学校里经常搞自我介绍。每次编班,都要依序走到教室前边,当着大家的面自我表白一番。
我实在不擅长这一手,不仅仅是不擅长,而且我根本看不出这行为本身有何意义可言。我对我本身到底知道什么呢?我通过自己的意识所把握的我,难道是真实的我吗?正如灌进录音带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一样,我所把握的自身形象恐怕也是自己随心所欲捏造出来的扭曲物……我总是这样想。每次自我介绍,每次在众人面前不得不谈论自己时,便觉得简直是在擅自改写成绩单,心跳个不停。因此这种时候我总是尽可能只谈无须解释和评点的客观性事实(诸如我养狗,喜欢游泳,讨厌的食物是干奶酪等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似乎是在就虚构的人罗列虚构的事实。以这种心情听别人介绍,觉得他们也同样是在谈论与其自身不同的其他什么人。我们全都生存在虚构的世界里,呼吸虚构的空气。
但不管怎样,总要说点什么,一切都是从自我说点什么开始的。这是第一步。至于正确与否,可留待事后判断,自我判断也可以,别人来判断也无所谓。
总之,现在是该说的时刻,而且我也必须会说才行。
近来我喜欢吃干奶酪,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清楚,不知不觉之间就喜欢上了。原来养的狗在我上初中那年被雨淋湿,得肺炎死了,从那以后一只狗也没养。游泳现在仍然喜欢。
完毕。
然而事情并不能如此简单地完毕。当人们向人生寻求什么的时候(莫非有人不寻求?),人生便要求他提供更多的数据,要求他提供更多的点来描绘更明确的图形,否则便出不来答案。
数据不足,不能回答。请按取消键。
按取消键,画面变白。全教室的人开始向我扔东西:再说几句,关于自己再说几句!教师蹙起眉头。
我瞠目结舌,在讲台上木然伫立。
再说!不说的话,一切都无从开始。而且要尽量多说,对与不对事后再想也不迟。
*女孩不断地来我房间过夜,一起吃罢早饭,便去公司上班。她依然没有名字。之所以没有名字,不外乎因为她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她很快就会消失。这样,为了避免混乱,我没有给她冠以名字。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以为我蔑视她的存在。我非常喜欢她,即使在她了无踪影的现在也同样喜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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