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1-17
★众人的目光现在不是仰望统治者的面孔,而是仰望思想家的面孔。
★ 人的欲望就好比一张驴皮,我们欲望越多,生命就越少!
《驴皮记》是巴尔扎克的一部长篇哲理小说。《驴皮记》别出心裁地用一张驴皮来象征人的欲望和生命的矛盾,并借此概括人的生活经验和哲理思考。贵族出身的青年瓦朗坦破产后投身到社交场所,落得穷途未路,准备投水自杀时,一个古董商给了他一张神奇的驴皮。这张驴皮能实现他任何愿望,不管是善念还是恶念,但愿望一经实现驴皮立刻缩小,寿命也随之缩短……
巴尔扎克(1799—1850),19世纪法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欧洲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和杰出代表。1799年5月20日生于法国中部的图尔城,二十岁开始从事文学创作。1831年发表的长篇小说《驴皮记》为他赢得声誉,成为法国颇负盛名的作家之一。其代表作有《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等,更创作了卷帙浩繁的巨著《人间喜剧》,共包含91部小说,刻画了两千四百多个人物,充分展示了19世纪上半叶法国的社会生活,是人类文学史上罕见的丰碑,被称为法国社会的“百科全书”。
译者序/1
法宝/1
铁石心肠的女人/74
面临死亡/180
尾声/273
法宝
去年10月末,在赌场开馆的时刻,一个青年走进了王宫大厦,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三十六号赌馆的楼梯。赌博这种恶习之所以受法律保护,让人开设赌馆,主要是因为可以征税。
“先生,请把帽子给我!”栏杆后面一个蹲在阴暗角落的小老头子突然站了起来,用干巴巴的声音带点责备的口气向他叫喊,这小老头子面色苍白,模样儿像是按照非常难看的模子浇铸出来的。
一个人走进赌馆以后,按照规矩第一件事就是拿掉他的帽子。这种行为是否表演福音书里的寓言,还是神的隐喻?或者是同你订立恶毒的契约以索取抵押品的一种方法?又或是强迫你在要赢你钱的人们面前,保持恭敬的态度?抑或是潜伏在社会各个罪恶渊薮的警察,坚决要知道你的帽子店的名字,或者你的名字,如果你曾经在帽子里写上你的名字的话?又或者是要量一量你的头骨的尺寸,以便对赌徒的大脑能力,得出有益的统计数字?面对这种种疑问,行政当局完全保持沉默。可是不管怎样,要知道你向赌桌迈出一步,你的帽子已经不属于你,正如你的整个人已经不属于你一样,因为你在赌博,你,你的财产,你的帽子,你的手杖和你的大衣,都在赌博。当你走出赌馆的时候,赌神会以行动来残酷地挖苦你,他向你表明他将你的一切还给你的时候,还为你留下了一点东西。假如你戴着的是一顶新帽子,你从这个教训里就会懂得必须定制一套赌徒服装。
青年人的帽子边缘已经有点脱毛,他把帽子递过去,换回来的是一张有号码的卡片,脸上露出吃惊的样子,这就足够说明他的灵魂还很纯洁,也使那个从年轻时起就卷进赌徒们沸腾的娱乐生活的小老头子,向他瞟了一眼。老头的眼光呆滞而毫无热情,一个哲学家可以从中看出医院病人的凄惨,破产人的漂泊流浪,一大堆窒息的纪录,终生的苦役,流亡到夸萨夸尔科斯等人生经历。这个人一副长脸,脸色煞白,说明他目前只靠达赛的廉价汤来营养;他的模样,正是赌博的惨白形象的赤裸裸的暴露。他脸上的皱纹,隐藏着旧日受尽折磨的痕迹,他一定是领到他的那份微薄的薪金以后,当天就去赌光。他像驽马一样,鞭子在他身上再也不起作用,没有什么能使他打一个寒战。输光了的赌徒走出大门时的长吁短叹,他们的默默咒骂,他们的呆滞目光,都不能使他有丝毫激动。他就是赌神的化身。如果那个青年仔细观察一下这个看门狗的悲惨样子,也许他就会说:“这个人的心里只想着赌博!”这个活的样板大概是上帝特意安置在那里的,正如上帝将令人讨厌的标志放在所有藏垢纳污处所的门上一样,可惜这个活忠告没能使青年听从,他坚决地走进了大厅。厅里金钱的铿锵声对充满贪婪的人心,正在施展勾魂摄魄的魅力。这个青年大概是受了让·杰克·卢梭全部雄辩的话中最符合逻辑的一句话的驱使,才到这儿来的。这句话的悲惨内涵是这样的:“是的,我理解一个人可以去赌博,因为那时候他只剩下最后一块银币,除了一搏便只能投入死神的怀抱了。”
傍晚时分,赌场宛如一首庸俗的诗歌,可是非常动人,就像一出流血的悲剧那样。大厅里挤满了观众和赌徒,一些贫穷的老头子,为了取暖,也在那里流连忘返。到处都是激动的面孔和狂欢的场面,这些从喝酒开始的狂欢,必然以跳进塞纳河而终结。尽管大厅里充塞着赌徒的气味,由于登场人物过多,使人无法看清赌博恶魔的真面目。夜场赌博是一首真正的重唱曲,整队人都在叫嚷,乐队的每件乐器都在抑扬地奏出自己的旋律。你可以看见许多有身份的人到这儿来花钱找乐,就像他们花钱看戏和上馆子一样,也像他们到娼寮去花钱购买三个月刻骨铭心的悔恨一样。可是你能理解一个焦急地等待赌馆开门的人,心中多么兴奋和心跳得多猛烈吗?早上赌徒和晚间赌徒之间的差别,就像一个懒洋洋的丈夫同一个在情妇窗下等待得差不多要昏倒的情夫之间的差别一样。只有在早上,突突直跳的赌瘾才会发作,十足骇人的需要才会出现。这种时候,你可以欣赏到一个真正的赌徒,他不吃、不睡、不过日子、也不思想,因为他受尽了赌输后下加倍赌注赢回来的煎熬,受尽了急切希望在“三十与四十”纸牌赌上赢一注的折磨。在这个可诅咒的时刻,你会遇见冷静得可怕的眼光,使你瞧得发呆的面孔,想将纸牌掀起来并把它吞掉的视线。因此赌馆最壮观的时刻是它开馆的时候。如果西班牙有斗牛,罗马有角斗士,巴黎也有王宫大厦足以自傲,这里刺激神经的轮盘赌,给人以欣赏血流成河的快乐,却不至于在血泊中滑倒。你要偷看一眼这个竞技场吗?请走进去吧!……装修多么简陋啊!墙壁上糊满了油垢斑斑的纸,高与人齐,却没有一幅使人灵魂清醒的画像,连钉子也没有一颗,想自杀也不容易。地板又破又脏。大厅中间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一些简陋的草垫椅子密密地围绕桌子摆着,桌上的绿台毯已被金币磨损,这一切,说明到这儿来为着发财和奢侈享受而丧命的人们,却奇怪地对这些毫不奢侈的陈设一点也不在乎。这种人间的矛盾现象只要内心对自己起了强烈的反作用,便随处可见。一个情郎总想将自己的情妇放置在绮罗堆中,给她穿上东方柔软的丝绸,然而多数时间他却在简陋的床上占有她。野心家梦想达到权力的顶峰,然而自己却不惜匍匐在地奴颜婢膝。商人躲在一间又潮湿又不卫生的铺子里无声无息地小本经营,赚了钱他盖了一座高楼大厦,然而他的儿子,过早到来的继承人,将因兄弟打官司而从大厦里被赶出去。总之,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一家赌馆更能使人不快的呢?这是一个奇特的问题!人类是喜欢用反面同正面对比的,他用眼前的痛苦来欺骗将来的希望,又用不属于自己的将来,来欺骗眼前的痛苦,他使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带上前后不一致和软弱的性质。在人世间只有灾难是完整无缺的。
青年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有了几个赌客。三个谢顶的老头子,懒洋洋地围着一张绿台毯的赌桌坐着。他们的像石膏一样的脸,同外交官的脸一样毫无表情,说明他们的灵魂早已麻木不仁,他们的心好久以来已经不会激动,即使将老婆的陪嫁财产拿去孤注一掷也无动于衷。一个黑头发、橄榄色面孔的意大利青年,支着肘子,静静地坐在赌桌的一端,似乎在倾听注定要在赌徒耳边秘密叫喊的输赢预告。这个南国青年满脑子里都是黄金和激情。有七八个旁观者站在那里,排成一长行,等待着观看命运变幻的各种场景,观看赌徒的模样,金钱和钱耙的移动。这些无所事事的人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集中注意力就如同老百姓在刑场上观看刽子手杀头一样。一个又高又瘦的男子,穿着旧西服,一手拿着记录簿,一手拿着大头针,来登记红方和黑方的获胜次数。他是现代的一个坦塔罗斯,完全同本世纪的一切享乐不沾边;他是一个没有财富的守财奴,只能以想象中的赌注来赌博;他是一个有点理智的疯子,惯用幻想来安慰自己的穷苦,对待罪恶和危险有如年轻的神父在主持普通弥撒时对待耶稣圣体一样。在庄家的对面,有一两个善观赌运的精明的投机家,活像古代的苦役犯,面对着苦役船也不害怕一样,走到庄家的对面,碰碰运气赌三次,赢了就走,他们就靠赢来的钱过日子。两个上了年纪的侍者,抱着胳膊,懒洋洋地在大厅里踱步,不时通过窗户向花园张望一下,似乎要将自己在玻璃上压扁的脸,作为招牌,向行人显示一下。庄家和副手用惨白的眼光向下赌注的人们投射致命的一瞥,然后用尖细的声音喊道:“下赌注吧!”这时候青年推门进来。场内的空气显得更静寂,大家都好奇地掉转头来朝着他。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怪事!老头们发呆了,职员们愣住了,看客们,包括那个入迷的意大利人在内,所有的人看见那个陌生人的时候,都涌现了一种可怖的感觉。在这个大厅里,痛苦应加以掩饰,贫困应表现出快乐,绝望应保持稳重,那么,要叫人怜悯,不是必须表现出十分不幸吗?要得到同情,不是必须显得软弱无能吗?要想使这里的人灵魂受到震动,不是必须有一副凄凉可怕的外表吗?这三者在这个青年身上都具备,他一进来就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把所有冰冷的心都震撼了。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不是也有不少刽子手,为他们即将斩首的处女的满头金发而流泪吗?
赌客们一眼就看出这位新赌客脸上有可怕的秘密,他的青春焕发的容貌覆盖着一层阴霾,他的眼光证实他的种种努力都白白费掉,他的无数希望都成了泡影!可悲的藏而不露的自杀念头,给他的前额添上一层病态的灰白色,苦笑使他的嘴角出现了浅浅的皱纹,他的整个容貌表现出听命运摆布的神态,使人看了很不舒服。他的眼睛深处闪烁着隐秘的天才,而眼神暗淡,也许是娱乐生活过分疲劳所致。他的高贵面孔,以前既纯洁又热情,如今既堕落又颓唐,是不是放荡生活在上面打下了肮脏的烙印?他的眼皮上有黄圈,脸颊上有红晕,医生们一定会归咎于心脏和肺部有病,而诗人们则认为这些痕迹是钻研学问和灯下苦读所造成的。可是,比疾病更致命的恶习,比学习和钻研更残酷的疾病,使这颗年轻的脑袋变了样:富有生命力的肌肉萎缩了,只稍为接触过美酒、学问和疾病的心被绞碎了。他的进入大厅,如同一个恶名昭著的罪犯走进监狱,受到其他罪犯恭恭敬敬的迎接一样,眼前这班人世间的恶魔,折磨人的专家,也在向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痛苦致敬,向他们用眼睛探测的深深的创伤致敬。他们从他的一言不发的嘲讽中认出了他的王家气魄,从他的破旧衣服中认出了他的风度翩翩,他是他们的王子!青年的确穿着一件很雅致的燕尾服,可是背心和领带之间接合得非常巧妙,使人怀疑他里面是否还穿着衬衫。他的那双像女人的手是否干净实可怀疑,因为他已经两天不戴手套了!庄家副手同赌场侍者们看见他就打起寒战,那是因为在他的细长、灵巧的身躯和他的稀疏的天然金色鬈发里,还残留着天真淳朴,散发着魅力。他的模样儿只有二十五岁,他的嗜赌似乎纯出偶然。他正在以旺盛的青春活力,同放荡生活做斗争。光明与黑暗,生和死,在他身上进行着搏斗,因而同时出现了高雅和下流。他像一个失掉灵光的天使,迷了路,才到这儿来。因此所有在场的诱导别人做坏事的老行家们,宛如一个掉了牙的老虔婆,眼见一个漂亮少女即将堕落,动了恻隐之心,也几乎要向这位新手叫喊:“离开这里吧!”可是新手笔直走到赌桌旁边,站在那里,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一块金币扔到绿毯子上去,金币滚到黑方;然后,他又像一切有魄力的人一样,痛恨争论和多疑,他用既激动又冷静的眼光向庄家助手瞟了一眼。他的赌注引起大家的极大关注,以致那些老头子都不下注了,只有那个意大利人,以赌徒的狂热,突然心血来潮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将一堆金子押在红方,和陌生人恰恰相反。庄家竟忘记了叫喊:“下注!——下注完毕!——不能更改!”这几句话因为每天重复多次,最后竟变成了沙嗄而含糊的喊声了。庄家助手把牌摊在桌子上,似乎在祝愿新来的赌徒交好运,他本来就对承办这些黑色娱乐的老板们能否赢钱毫不关心。每位观众都想从这块金币的命运中看到一出悲剧,看到高尚人生的最后一幕;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些决定命运的纸牌。可是尽管他们仔细地轮流察看青年和纸牌,他们也无法从青年冷冰冰和无所谓的脸上看出有任何激动的痕迹。庄家助手正式宣布:“红方双数胜,下新注。”意大利人看见庄家把折叠着的纸币一张张地扔到他的面前,不由得深深地喷出一口气。至于那个青年,直到钱耙子伸出来把他的最后一枚拿破仑金币带走的时候,他才明白他一败涂地了。象牙钱耙子碰到金币发出干巴巴的声音,金币像箭一样迅速归并到庄家面前那堆金子里。青年慢慢地闭上眼睛,嘴唇发白,可是他很快就睁开眼皮,嘴唇重新出现珊瑚红色,装出一副看破红尘的英国人模样,走了出去,并没有像别的输钱赌徒那样,用令人心碎的眼光,投向观众,乞求怜悯。在这世界上,一秒钟时间,骰子的一掷,会发生多少事情啊!
赌场的一个收银伙计在沉默了一阵以后,用拇指和食指拈起那枚金币,给在场的人瞧瞧,微笑着说:
“这一定是他的最后一颗子弹了。”
“他是一个爱冒险的狂热者,准会去投水。”一个赌客环顾四周回答;他是赌场的老主顾,同周围的赌客都彼此熟识。
一个侍者吸了一撮鼻烟大声说了一句:“啊!”
“可惜的是我们没有跟着这位先生下注。”一个老头子指着意大利人对同伴们说。
大家都一齐瞧着那位幸运的赌客,他正在用哆嗦着的手去数钞票。
他说:“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叫喊:‘赌神会因青年人的绝望而惩罚他’。”
庄家说:“他根本不会赌,如果他是内行,就该把金币分三份下注,这样他赢的机会就多一些。”
青年没有要回帽子就走过去了,那个看门的老头,注意到帽子的破旧,一言不发地把帽子还给他,青年机械地递还了牌号,走下楼梯,嘴里吹起罗西尼的名曲《让心儿狂跳》,吹得那么轻,连他本人也听不见那优美的旋律。
他很快就穿过王宫大厦的长廊,一直走到圣奥诺雷街,向杜伊勒里公园走去,犹犹豫豫地走过公园。他像在沙漠里行走一样,看不见同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在嘈杂的人声中他只听见一个声音——那就是死神的召唤;最后,他完全陷入毫无知觉的沉思状态中,宛如从前那些关在小车内,朝沙滩广场的断头台驶去的罪犯所陷入的状态一样,这个断头台自从1793年以来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自杀包含着不知什么伟大和恐怖的因素。有许多人的垮台是没有危险的,像孩子们从极低处跌下来没有危险一样;可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倒台就不一样,他准是从很高处掉下来的,他已经爬得那么高,一直到了天上,窥见了常人不可进入的某种乐园。他在人生途中所遇见的暴风雨一定是难以平息的,所以才迫使他求助于手枪的枪口,以得到灵魂的平安。多少困居斗室的天才青年,由于在茫茫人海中缺少一位朋友、一个女人来安慰他们,只好面对着厌倦了金钱和感到无聊的人群慢慢地枯萎,以至死亡。一想到这一点,自杀的念头便百倍增长。在自杀同饱含希望到巴黎来的青年之间,只有天知道有多少观念,多少弃置不用的诗篇,多少绝望和压抑的喊声,多少无益的尝试和未成功的杰作,在互相矛盾冲突。每一次自杀都是一首雄伟壮丽的悲歌。试问,在浩瀚的文学海洋中,能否找到一本浮出水面的书,在才华上能同下列花边新闻比美的呢?
如果人世间真有一块驴皮,使你的一切愿望都能实现,同时随着愿望的实现,驴皮将会缩小,你的生命也会缩短,试问,你是否愿意接受这块驴皮?
对大多数人来说,答案将是肯定的。且不说那些如本书的主人翁那样,穷途末路,已经输掉身上最后一枚金币,准备投水自杀的人,世上有许多人,面对金钱和物质享受的诱惑,还不是将名誉、地位、家庭、祖国,甚至自己的生命,全部置诸脑后,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道德、法律、舆论的阻力,杀人放火,诈骗盗窃,无所不为,小小一张驴皮,哪里阻止得住他们?
然而这块小小的驴皮,巴尔扎克还是费尽心思才得到的。巴尔扎克经过十载艰辛,深刻地体验了金钱的威力和贫穷的痛苦,深知一个人如果疯狂地追求金钱,世间上很少有力量能够阻止他。巴尔扎克首先想到的力量,是良心的谴责和特殊的疾病。在这部小说里,召开盛大宴会的东道主是泰伊番,而且在小说里一再提到《红色旅馆》,可见泰伊番是经常出现在巴尔扎克脑际的一个人。为什么这个形象会缠住巴尔扎克,挥之不去呢?原来在《红色旅馆》里,泰伊番是个杀人犯,他用最要好的朋友的解剖刀,杀害了一个商人,盗走了商人的十万法郎珠宝,逃之夭夭,害得他的最要好的朋友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泰伊番因此发了财,当上银行家,拥有价值一百万的地产,在社交场所出现时,他很爱笑,举止态度完全像个慈祥的老好人。他完全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正在安享他的不义之财。巴尔扎克没有违反现实对这样一个人给予人间的制裁,正如《驴皮记》里拉斐尔得到六百万遗产以后,泰伊番所说的:“拉斐尔先生已成为六百万法郎的富翁,登上了权力的宝座。他是国王,他可以为所欲为,他凌驾一切,像所有的富翁那样。对他来说,从今以后,所谓‘法国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过是记载在大宪章里的一句谎言。他不会服从法律,法律倒要服从他。没有为百万富翁而设的断头台,也没有对他们行刑的刽子手。”拉斐尔回答道:“他们都是给自己行刑的刽子手。”
怎样才算是给自己行刑的刽子手呢?
巴尔扎克在《红色旅馆》里给泰伊番以生理的制裁,正如大自然给性生活混乱者以艾滋病制裁一样:泰伊番害上了头痛病,“这个可怜的汉子硬说脑袋里有小动物在咬啮他的脑髓:每根神经里面都有一阵阵的刺动,像锯子锯一样,又像神经被人猛力拉扯。”最后泰伊番死于这种病。
这算不算是给自己当行刑的刽子手呢?
当然不是。泰伊番虽然头痛而死,仍然是死于病榻,可以说是寿终正寝。让一个杀人犯正常地死亡,绝非作者的意愿。但人世间又没有别的力量可以给予制裁,只有求助于超自然的力量了。驴皮,正符合了这种需要。
只要你有任何欲念,不管是善念还是恶念,愿望一经实现,驴皮立刻缩小,你的寿命也随之减少。你整天满怀恐惧地注视着那张驴皮,唯恐它继续缩小,有福不能享,有心爱的人不能白头偕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末日来临,这才真正是给自己当行刑的刽子手!
《驴皮记》发表于1830年,其时巴尔扎克已经在假三层的小顶楼上写作了十年,当过“笔和墨水的苦工囚犯”(巴尔扎克语),负债达十万法郎之多,发誓要用笔来完成拿破仑未竟的事业,每天夜以继日地工作,靠喝咖啡来维持精力。这样的劳累有损于健康,料想巴尔扎克已有预感,所以作者才有了欲望达到,寿命缩短的启示。
在资本主义的金钱世界里,尔虞我诈,杀人越货的事层出不穷,恶人得逞于一时,法律和舆论往往奈何他们不得,感到正义不能伸张的巴尔扎克,于是向恶人们发出深刻的诅咒:你们接受了驴皮,必将给自己当行刑的刽子手!这就是《驴皮记》的喊声,本书的结局如此悲惨,原因也在这里。
郑永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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