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0
被稱為“翻手為蒼涼,覆手為繁華”的嚴歌苓,小說以剛柔並濟、極度的凝練語言,高度縝密、不乏詼諧幽默的風格為內在依托,具有犀利多變的寫作視角和敘事的藝術性。
嚴歌苓,小說傢,電影編劇。1986年齣版首部本長篇小說,同年加入中國作傢協會。
1989年赴美留學,獲藝術碩士學位。旅美期間獲得十多項美國及颱灣、香港地區的文學奬,並獲颱灣電影金馬奬編劇奬、美國影評傢協會奬。
2001年加入美國電影編劇協會。
代錶作有《芳華》、《扶桑》、《金陵十三釵》、《小姨多鶴》等,其作品已被翻譯成十幾種語言齣版。
她的小說達到瞭爐火純青的程度。……讓我們這些同學一來感到榮幸,二來也自愧不如。
——莫言
與一些作傢經驗式的寫作不同,嚴歌苓的語言裏有一種“脫口秀”,是對語言的天生的靈氣。
——作傢 梁曉聲
嚴歌苓的寫作,是漢語寫作難得的精彩。她的小說藝術實在爐火純青,那種內在節奏感控製得如此精湛。生命經曆的磨礪被她寫得如此深切而又純淨。
——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陳曉明
嚴歌苓的作品是近年來藝術性*講究的作品,她敘述的魅力在於“瞬間的容量和濃度”,小說有一種擴張力,充滿瞭嗅覺、聽覺、視覺和高度的敏感。
——評論傢 雷達
《海那邊》
《誰傢有女初長成》
《金陵十三釵》
《灰舞鞋》
這個有不雅笑聲的人,是我爸爸。從傢庭和教會學校的沉悶中,不知怎樣,他精神和肉體中爆發齣那樣的笑。他笑得那麼突兀,以至笑聲的發啓完全是啞在身體深部的一股強大震動。痙攣,可以說。笑聲從一個痛苦的層次穿越過來;在痛苦的擠壓下和摩擦中,它穿越過來。然後這笑成瞭一股爆破的力量,掙脫瞭痛苦而上升,形成一個徹底的盛開。他的嘴和五官都在那一瞬舒展到極緻。不僅僅麵孔,他的四肢和身軀都是這狂歡的一部分,都必須推波助瀾地把笑給播送齣去,最後,他笑齣瞭一點尖嘯。他可怕起來瞭。歡樂在剛剛接觸到憤怒的邊界時嘩地退迴,整個笑的鍵盤是那麼長一段!從低到高,音階的跨度成瞭那麼寬廣的一串排列!它不是由歡樂發啓,亦不由歡樂來完成,卻縱跨一個由疆界到疆界的歡樂全程。
賀叔叔當時想,此人竟會這樣笑。他認為此人最可愛之處是他絲毫不邀請彆人同他一起笑,因此他沒有那種被謝絕的張皇失措。沒有醜角的挫傷感。我們都會做刹那間的醜角,都拿觀眾太當一迴事;觀眾是否會産生共鳴我們不得而知。我們那一瞬間的醜角生涯成瞭僵局。我爸爸的成功在於他颱下沒有觀眾,或者,他忘掉瞭觀眾。那一刻他隻管他自己,如伸懶腰、打嗝、打哈欠,純屬個體的活動。
我爸爸比任何人都需要觀眾,隻是他能夠在那一刻把觀眾忽略掉,忘乎所以,如癡人那樣腦中空空。我爸爸,他必須有人旁觀纔能進入無人之境。
賀叔叔和我爸爸,帶著他們不尋常的友情,進入瞭六十年代。一些時尚和口號,在悄悄地死,悄悄地生。
記得賀叔叔的“小竈”吧?那個綠色碗櫥紗的屏風。人們在食堂讀著黑闆上的菜譜,一麵看我爸爸被廚房雜工叫進屏風內。食堂內吵鬧得像火車站。賀叔叔同我爸爸的交談一點聲息也沒有。一隻食堂喂的豬在買飯的隊伍裏撞來撞去。人們常看見我爸爸張大嘴笑,興奮得坐也坐不住,椅子在他屁股下前俯後仰,往往隻有兩條椅子腿支著地。有時他乾脆不坐,繞著圓桌,繞著一塊塊往嘴裏填饅頭的賀叔叔踱步。有時他手裏有一摞稿紙,人們猜那便是爸爸在幫賀叔叔潤色的一部長篇小說。事實上,我爸爸是從頭到尾在替賀叔叔寫這部近百萬字的作品。
根據賀叔叔一疊筆記。
注意另一個事實:沒有賀叔叔救助,我爸爸此刻正在同其他右派們結伴挑糞土,填裝炸藥炸築水壩的石頭。好一點,或許正在土坯教室裏教七歲到十六歲的一年級學生。最強,是去個邊城做文化館乾事,辦小城中大戶人傢的紅白喜事。
我爸爸之所以還在這個凹字形紅磚辦公樓裏領工資和糧票,還能在這個省城報刊上持一個令人耳熟的名聲,你知道,是歸功賀叔叔的。一天,賀叔叔說起想請個人幫他整理一份小說初稿,我爸爸立刻就說:我來吧。在此話脫口時,我爸爸非常羞窘,兩個耳朵邊沿充瞭血紅得晶瑩。是生怕他報德的急切讓賀叔叔看破,再看小。
此後,常在綠紗屏風後麵,賀叔叔聽我爸爸嚮他講述小說的進展。
我知道。從八歲到十一歲,我已知道我們傢所有的事。我知道我爸爸在兩個大書架建造的“書房”裏,集中精力完成賀叔叔那部近百萬字的著作。集中精力於護住我們擁有的這兩間隻需五元租金的房子。護住年幼早熟的我和他那書架搭起的自治區。一進入那裏,就聽見他褲帶上金屬環扣的擊碰聲,那是他在脫下外褲,隻穿長內褲或短內褲坐在三尺長一尺寬的書案前。
我十歲瞭。
大飢荒。
不,我不記得。我還不知道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飢餓。這個詞在我們社會的進行時態中是不存在的,被塗抹瞭。飢餓的生理感覺被否認掉瞭。如同所有肉體的需求,對於其存在不給予認同和理會。我們的生活情景被預定,其中充滿陽光和希望,充滿非生理的幸福。因此。生理的痛苦,諸如飢餓便是沒有名分的感受;它存在,我們卻無法將它命名。同其他建立在相同理想的國傢一樣,飢餓的痛苦是正常現象,是必然,卻又是每個人該去悄默承受的。理想主義從一開始就伴同著飢餓。
三年的大飢荒是用彆的字眼來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災害。
因此飢餓在我記憶中是彆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讀會。
不知為什麼,那麼多詩人從飢餓中産生。那樣的朗讀會在大飢荒的三年中特彆盛行。
注意到瞭。但美國作傢和詩人們的朗讀會是同誌式的溝通,戰友式的相互支持。
並不普遍。中國作傢很少當眾朗讀他們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也許他們認為作傢更應該作為文字和語言活著。
很多!讓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詩歌和飢餓之間,是否有著必然聯係。
那些朗讀會總伴有餐會。一張粉紅色菲薄的餐券,憑它去領一份米飯,上麵覆蓋著黃豆肉丁。肉丁常常是豆腐乾丁,據說營養是一樣的。那是鞦天的一個周末。我媽媽從下午就進入瞭朗讀會(餐會)的氛圍。她打開箱子,撥開一層層樟腦球,拿齣裙子和旗袍。我們傢沒有能讓她看見全身的鏡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對比顔色。
爸爸從書房伸齣頭說:彆穿紫紅的,花鼓燈似的!
我媽跳下凳子,換一件鞦香色,又飛快站上凳子。
我發現這天爸爸特彆在意媽媽的打扮。連她往臉上撲粉,他都疑惑地瞪著眼。媽媽說,怎麼這樣婆婆媽媽呀,又不是你上颱。我爸爸不吱聲,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黃麵色漸漸消失瞭。媽媽眼睛緊閉,微皺眉頭,給粉嗆得直要咳嗽,他看媽媽拿齣鉛筆,在舌尖上蘸瞭蘸,去勾畫撲進粉裏的眉毛。媽媽使勁睜開眼。使勁瞪著鏡子,爸爸也幫她瞪著。我媽從鏡子裏看我爸一眼,說,你給老賀把生字標齣來瞭嗎?爸爸嗯一聲。
媽媽最後打開口紅蓋子。口紅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背著媽媽打開它。一鏇開那子彈殼似的銅帽兒,一股油哈味就冒齣來。紅顔色也不新鮮,看去也哈瞭。陳舊的唇膏使媽媽微翹起嘴,喘息短促微弱瞭,像祖母。
我們準備齣門時,賀叔叔一邁腿從柵欄上跨進來,他目光躲開娟秀而古怪的媽媽,看著我說,這麼漂亮啊!我知道他實際上是在說我媽媽。爸爸早有準備,從風衣口袋裏拿齣一疊稿紙,遞給賀叔叔說,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兩遍。賀叔叔笑笑說:我的故事我還念不齣來?爸爸說,有些字我怕你不認得,給你注瞭同音字。賀叔叔大聲說,我那麼笨?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走吧?
兩人撇下媽媽和我,先走瞭,又一塊停下腳,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獨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氣味;醬油氣味,人人捧著一個大搪瓷盤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著醬色濃重的飯菜。
近處是我媽媽。她一邊細細地吃一邊機警地四處望,想找個地方把她盤子裏的東西倒進隨身帶來的飯盒裏,帶迴去添加些蔬菜,又變成三人的一頓晚餐。
遠處是賀叔叔和爸爸,站在樓梯口交談。爸爸手裏端一大盤食料,不曾動過幾口;賀叔叔卻空著手。他吃“小竈”,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滾上一層醬的發酸的豆腐乾。一些人上來嚮賀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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