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2-23
《奧吉·馬奇曆險記》是貝婁的成名作,也是他著名的代錶作之一。主人公馬奇是來自貧民窟的猶太少年,自小起周圍的各色人等都想支配他的命運。因為貧睏,他從事過許多職業,但隻要發現有被控製的危險,他便立即抽身走開。他雖然沒有失去“自由”,但也找不到安身立命的精神傢園。他曾想到美麗的大自然中辦一所孤兒院,把愛播嚮人間,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小說結束時,他成瞭倒賣戰爭剩餘物資的掮客。
《奧吉·馬奇曆險記》在索爾·貝婁的創作道路上占有獨特的地位,自此伊始,貝婁開創瞭描寫自我意識和異化社會、反映自我和現實矛盾的主題,並在敘事藝術上創立瞭一種獨特的“貝婁風格”,即一種將戲劇性自嘲和嚴肅思考相結閤的風格,為此後的創作奠定瞭堅實的思想和藝術基礎。
1954年《奧吉·馬奇曆險記》獲美國國傢圖書奬,進入蘭登書屋“現代文庫”和《時代》周刊各自評齣的100部*佳英文小說名單。
索爾·貝婁(Saul Bellow,1915-2005),美國作傢。生於加拿大魁北剋省的拉辛,在濛特利爾度過童年。1924年,舉傢遷至美國芝加哥。1933年,貝婁考入芝加哥大學。兩年後,轉入西北大學,於1937年畢業,並獲得社會學和人類學學士學位。同年,赴威斯康星大學攻讀碩士學位。之後長期在大學執教。
齣版於1953年的《奧吉·馬奇曆險記》使貝婁一舉成名,奠定瞭他的文學地位。其後,他陸續齣版《雨王亨德森》(1959)、《赫索格》(1964)、《賽姆勒先生的行星》(1970)、《洪堡的禮物)(1975)、《係主任的十二月》(1982)等。這些作品袒露瞭中産階級知識分子的精神苦悶,從側麵反映瞭美國當代“豐裕社會”的精神危機。此外,貝婁還齣版過諸多中短篇小說集、劇本,以及遊記。
在其創作生涯中,貝婁集學者與作傢於一身,他在創作上繼承瞭歐洲現實主義文學的某些傳統,並采用瞭現代主義的一些觀念和手法,極富創造性地塑造一些充滿矛盾和欲望的反英雄。他曾三次獲得美國國傢圖書奬,一次普利策奬;1968年,法國政府授予他“文學藝術騎士勛章”;1976年,由於其作品“融閤瞭對人的理解和對當代文化的精妙分析”,貝婁獲得諾貝爾文學奬。
我是個美國人,齣生在芝加哥——就是那座灰暗的城市芝加哥——我這人處事待人一嚮按自己學的一套,自行其是;寫自己的經曆時,我也離不開自己的方式:先敲門,先讓進。有時候這樣做齣於天真,有時候就不完全是那麼迴事瞭。不過,赫拉剋利特a 說過,一個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到頭來,怎麼也沒法掩飾敲門的性質,不管是門上裝有消音材料,還是手上戴著手套。
人人都知道,隱瞞是不可能做到麵麵俱到,完美無缺的。要是你想隱瞞住一樁事情,就得隱瞞住與其有關的其他事情。
我自己的父母對我影響不大,不過我喜歡我媽。她是個頭腦簡單的女人,我從她那兒學到的不是她的教誨,而是她的實際教訓。這可憐的女人,她實在也沒有多少東西可教誨的。我的兄弟和我都很愛她。我這是代他們兩個說啦。代我哥哥這麼說,絲毫不成問題;代我弟弟喬治說,我就得負責任瞭——他生來就是個白癡——不過他的想法倒也無需猜測,因為當他拖著僵硬呆闆的腳步,沿著後院捲麯的鐵絲籬笆來迴逛蕩時,就經常哼著自己的一支歌:
喬治·馬奇、奧吉、西梅,溫尼·馬奇,個個,個個愛媽咪。
除瞭溫尼以外,他說的都對。溫尼是勞希奶奶的一隻捲毛獅子狗,它吃得太多,又肥又老。媽媽是勞希奶奶的用人,因而也就成瞭溫尼的用人。這隻狗氣喘籲籲老愛放屁。它趴在老奶奶的擱腳凳旁,一隻綉有柏柏爾人a 舉槍射獅子的墊子上。溫尼屬老奶奶個人所有,是她的隨員。而我們其餘人,特彆是我媽,全都是她的子民。我媽把盛有狗食的盤子遞給老奶奶,然後,趴在老奶奶腳旁的溫尼再從她手裏接受食物。她的手和腳都很小,腳上穿著一雙皺巴巴的棉綫織襪,她的拖鞋是灰色的——啊,是毛氈的那種灰色,是壓製人心靈的那種灰色——上麵飾有粉紅色的絲帶。而我媽卻有一雙大腳,整天套著雙男鞋,屋裏屋外忙個不停,鞋子上往往連鞋帶也沒有。她頭上戴頂撣塵用的或者頭巾式的女帽,看上去像個棉花做的什麼人模擬的大腦。媽媽秉性溫順,身材修長,一對圓眼睛很像喬治——柔和、淡綠色、圓圓的;略長的臉盤上泛齣健康的好氣色。由於操勞傢務,她的手紅紅的,一口牙齒已經掉得所剩無幾——還得留心生活的敲打——她和西濛都穿著開瞭綫的破舊毛衣。媽媽不僅有一對圓眼睛,還有一副圓眼鏡,那是我陪她一起去哈裏森街的免費診療所配來的。那一次,事先經過勞希奶奶調教,我纔去診療所撒瞭一通謊。現在看來,並非定要撒謊不可,可當時,大傢都認為必須那樣,尤其是勞希奶奶。她是我年輕時在裏弄街坊中常見的那種馬基雅維利b 式的人物。總之,在我們齣門前,老奶奶就把一切考慮得十分周全。她一定是在她那冷冰冰的小房間裏,縮在羽毛褥墊中,花瞭幾個小時的運籌謀劃後,纔在吃早飯時嚮我布置任務的。理由是,她認為我媽不夠機靈,會把事情搞壞。可我們沒有一個人想到,這也許並不需
要什麼機靈。這是一場舌戰。診療所的人一定會問,為什麼慈善機關不付這筆眼鏡錢。所以韆萬彆提慈善機關,你隻說我爸有時寄錢來,有時不寄來。媽收瞭寄膳房客。這話倒是真的,隻不過說得巧妙體麵一點,抹殺和省略瞭某些重大事實而已。說給那班人聽,這已經夠真的瞭。當時我雖然纔九歲,對這類事已能心領神會,要比我哥哥西濛強。西濛太直率,玩不瞭這套花樣,而且不知怎的,他還從書本上學瞭一些英國小學生的榮譽感之類的東西。《湯姆·布朗的學生時代》一書,多年來對我們就頗有影響,可是境況使我們沒法身體力行。
西濛長得皮膚白皙,金黃頭發,顴骨高大,一對灰色的大眼睛,兩隻闆球運動員的粗壯手臂——我是從插圖上看來的。我們隻玩壘球,和他那英國風度相反的是他那痛恨英王喬治三世的愛國熱情。那陣子市長正命令地方教育委員會選用對這個國王言辭激烈的曆史課本。西濛還恨透瞭康華理c。我很羨慕他的這種愛國熱忱,他對康華理的滿腔仇恨以及對這位將軍在約剋敦被迫投降的欣喜心情。他的這些高見通常都是在我們吃午飯、啃著大紅腸三明治時發錶。老奶奶中午常吃清燉雞,頭發像豬鬃似的小喬治有時能撈到隻雞肫吃。他很愛吃雞肫,朝那凹凸不平的玩意兒直吹氣,主要倒不是要吹涼它,實在是因為捨不得吃。但是,西濛雖有這套光明磊落的英雄本色,要去診療所完成那得玩點花招的任務,可就不夠格瞭。他不僅不屑去撒謊,說不定還會痛罵大傢一頓哩。乾這類事我就很可靠,因為我愛乾。我乾什麼都愛講點策略,何況我還有熱情。西濛的那種熱忱我也有,盡管沒有那麼多對康華理的仇
恨。而且我也有勞希奶奶的那股子勁兒。至於教我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嘛——喔,我們有位房客這可是真的。勞希奶奶就是我們的房客,她和我們一點沒有沾親帶故。她由兩個兒子贍養,一個在辛辛那提,一個在威斯康星州的雷辛。兒媳們都不要跟她住在一起。她的亡夫原是俄國敖德薩市有錢有勢的富商——高踞於我們頭頂的一尊神靈,禿頭、絡腮鬍、大鼻子,身穿燕尾服和雙排紐扣背心,扣子扣得嚴嚴實實,神氣十足(他的藍色照片,經過魯洛夫先生放大修描,掛在客廳裏,站在門廊的柱子之間,往那麵大穿衣鏡裏看就能看到,隻是他的下半身被火爐的拱頂給擋住瞭)——勞希奶奶喜歡跟我們住,因為多年來她已經習慣於當傢做主,總攬大權,發號施令,指手畫腳,運籌策劃,還用上瞭她會的多種語言。她自詡除瞭俄語、波蘭語、意第緒語外,還會法語和德語。可是除瞭分界街的那位修描藝術傢魯洛夫先生外,還有誰能測定她的法語水平呢?而這位騎士風度十足、貌似有三根脊梁骨的嗜茶先生,
其實也是個不露聲色的冒牌貨。不過他曾在巴黎當過一陣子齣租車司機。要是他講的是實情,也許除法語外他還懂得一些彆的事,像嘴裏叼枝鉛筆吹個麯子或者邊唱歌邊握把硬幣用拇指在桌邊哢嗒哢嗒地打著拍子,以及下棋什麼的。
勞希奶奶不論下棋還是玩剋拉貝吉斯,都像個帖木兒,嘴角眉梢一副狡詐狠毒的樣子,兩眼射齣銳利的金光。和她玩剋拉貝吉斯的是我們的鄰居剋雷道爾先生,是他教會老奶奶玩這種紙牌戲的。他大腹便便,雙臂粗短有力,常用他那帶勁的手猛擊桌子,一邊甩牌,一邊大聲嚷道:“你來試試!要你的命!跟你拼過!贏瞭!”老奶奶一臉譏諷的神色,朝他打量著。等他走後,她常說:“你要是有個匈牙利朋友,就不愁沒有敵人瞭。”其實,剋雷道爾先生並無敵意,隻是因為他那軍士級教官的大嗓門有時候聽起來有些嚇人而已。他原是一名舊時奧匈帝國的老兵,至今仍有點軍人模樣:使勁推大炮脹粗瞭的脖子,沙場老戰士的赤紅臉膛,牙關緊咬的嘴巴,幾顆金牙,綠眼珠的鬥雞眼,柔軟的短發,全然像個拿破侖。他的腳走起路來腳尖外撇,完全以腓特烈大帝a 為標準,可是個子比禁衛軍的規定身高矮瞭一英尺左右。他看上去頗有點獨立無羈的名人派頭。他跟他妻子——這女人對鄰裏嫻靜謙讓,在傢卻極愛吵架——還有一個讀牙科的兒子,三人住在我們房子前麵的所謂英國式的地下室裏。他兒子考茨白天去縣醫院附近的學校上課,晚上在街角的一傢雜貨鋪裏打工。免費門診所的事是他告訴老奶奶的。說得確切一點,是這位老太太把他叫來,要他去打聽能從哪些州、縣單位部門撈點什麼好處的。勞希奶奶總是愛把肉店老闆、雜貨店主和水果小販這些人找來,在廚房裏接見他們,嚮他們講明,我們馬奇傢去買東西非打摺扣不可。我媽通常總得在一旁站著。老太太會對他們說:“你瞧,事情就這麼明擺著,還用我多費口舌麼?這傢子沒個大男人,卻有群孩子要養活。”這是她最常用的論據。社會福利調查員魯賓先生來訪瞭,坐在廚房裏。他禿頭,神態輕鬆,和藹可親,戴副金絲眼鏡,顯得很有耐心。這時老奶奶就衝他嚷道:“你指望這班孩子靠什麼來養大呀?”魯賓先生聽著,竭力保持住輕鬆的神態,但漸漸地模樣變瞭,變得像個決心不讓蚱蜢溜齣手掌的人。“喲,老太太,馬奇太太可以提高你的房租嘛!”他說。而她,十有八九是這樣來迴敬他的——因為她常把我們統統打發齣門外,自個兒單獨和他談——“你可知道,要是沒有我,情況會怎麼樣?是我把他們維係在一起的,你應該感謝我纔是。”我敢肯定她甚至還會說:“等我死瞭,魯賓先生,你就會知道,這事落到你頭上有多麻煩瞭。”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她一定是這麼說的。不過,任何暗示她的統治終將結束等等有損她的權威的話,對我們,她是一嚮隻字不提的。何況,要是我們聽到這種話,會把我們給嚇壞的。她對我們簡直是瞭如指掌,能夠十分準確地猜齣我們的心思——她是一位洞悉她的臣民心中有幾分愛、幾分尊重以及對權力有幾分畏懼的君主——知道我們會給嚇成什麼樣子。可是對魯賓,齣於策略上的考慮,也因不得不錶露自己確有的感情,她一定會那麼說的。魯賓先生對她感到不勝其煩,但是強忍著,心想“讓我擺脫這些救濟對象吧”,盡管他竭力裝齣能控製局麵的樣子。他把長禮帽夾在兩腿之間(他的套裝總是褲子過短,露齣白色的襪子和足趾隆起、皺巴巴的大頭黑皮鞋),眼睛朝帽子裏看著,仿佛在暗自盤算,要是把手心裏的蚱蜢放開,讓它在帽子裏待上一會兒是否明智。
“房租嘛,我是能付多少就付多少。”她會這麼說。
她從披肩下取齣煙盒,用縫紉剪把一支莫拉德牌煙剪成兩半,然後拿起煙嘴。當時還是婦女不興抽煙的年代,隻有知識分子除外——她把自己打扮成知識分子。煙嘴叼在她那熏黑的小小牙床之間,她的所有詭計、惡意和專橫便由此而齣,這是她具有齣謀劃策最佳靈感的時刻。彆看她皺巴巴的像隻破舊紙袋兒,卻是個頑固、陰險的獨裁者,一隻會突然飛撲過來的凶猛鷲鷹。她那兩隻飾有粉紅絲帶的灰色小腳,紋絲不動地擱在西濛手工課上製作的鞋箱和擱腳凳上。皮毛邋遢、衰老、弄得滿屋子臭氣衝天的溫尼,則在她身旁的墊子上趴著。如果說纔智和不滿不一定相伴相隨的話,這我可不是從這個老太婆那兒得知的。要想讓她稱心如意簡直比登天還難。就拿剋雷道爾來說吧,我們傢許多事都得靠他。媽生病的時候,他親自給我們傢拉煤,還叫兒子考茨給我們免費配藥,可老奶奶卻把他叫作“那個匈牙利窩囊廢”或者是“匈牙利蠢豬”。她叫考茨為“烤蘋果”,說剋雷道爾太太是隻“鬼鬼祟祟的母鵝”,
稱魯賓為“鞋匠的兒子”,罵牙科醫生是“屠夫”,肉店老闆是“膽小的騙子”。她恨透瞭那個幾次替她裝假牙但都沒有成功的牙科醫生。她指責他打模子時燙壞瞭她的牙床,可當時是她自己拼命把他的手從嘴邊推開。那情景我親眼目睹:模樣呆闆、長得五短三粗的沃尼剋大夫,他那粗壯結實的前臂足以抵擋住一頭狗熊,可在擺弄她的嘴巴時,卻小心翼翼到活受罪的地步。他態度堅決地既留心著她的哽聲尖叫,又忍受著她的鬍抓亂扒。看到她那副掙紮的模樣,我心裏感到很不自在。沃尼剋大夫也不願我在場,這我知道,可是無論她去哪兒,總得有西濛或者是我護送。而且,在這樣的場閤,她尤其需要一個目擊證人以證明沃尼剋大夫的殘忍和蠢笨,同時也需要有個肩膀支持著她有氣無力地走迴傢來。我十歲時就已經不比她矮多少,我的個子足以承受住她那點分量的身體。
“你看見瞭吧,他怎麼把爪子卡住我的臉,害得我氣都喘不過來?”她說,“上帝本要他當個屠夫,可他乾嗎成瞭個牙科醫生?他那雙手太粗笨瞭。牙科醫生最要緊的是手指觸摸輕巧。要是雙手不行,就不該讓他行醫。可他老婆偏偏韆辛萬苦乾活供他完成學業,讓他成瞭個牙科醫生。這一來,我纔不得不上他那兒,挨他的燙。”
我們其餘人看病也隻能去免費診療所——那地方簡直像夢境,大得像座軍械庫,擺著許許多多牙醫椅子,一大片全是,還有許多飾有玻璃葡萄的綠色盆盂,牙鑽機的鑽臂像蟲腿似的成Z 字形伸著,小煤氣燈在鏇轉的瓷托盤上吐著火苗——這是哈裏森街一個嘈雜喧鬧而氣氛陰沉的處所。在那條街上,沿街盡是石灰石砌的縣級機關各部門的建築,笨重的紅色有軌電車車窗上裝有鐵格子,車身前後都有君王的鬍子般的排障鐵帚。車子丁當丁當、蹣蹣跚跚地走著,在鼕日的下午它們的製動箱對著滿地褐色的雪泥直喘氣;在夏天的下午,則對著灑滿灰燼、煙塵和草原風沙的褐色石頭冒氣。車子在免費診療所前總是停得很久,以便讓那些瘸腿的、跛腳的、駝背的、裝有腿支架的、拄著拐杖的、害牙痛眼疾的以及其他的病人下車。
在陪我媽去配眼鏡之前,老奶奶為此反反復復地對我指示瞭一番,我得正襟危坐,洗耳恭聽。我媽也得在場,因為韆萬不能齣錯。她教媽到時候不要開口。“記住,麗貝卡,一切都讓他迴答。”老奶奶再三叮囑說。對著我媽順從得連個“是”字都不敢齣口,隻是端坐著,一雙大手交疊著擱在有綠頭蒼蠅那種閃光綠色的衣襟上,這件衣服是老太太特意為她挑的。我媽皮膚柔嫩,臉色健康,我們三個孩子中沒有一個繼承到她這種好膚色,也沒有她那稍微上翹、露齣一點中隔的鼻子。“這事你彆多嘴。要是他們問你什麼,你就像我這樣看著奧吉。”說著她作瞭示範,教媽媽怎樣轉頭看著我。要是她能放下慣常的架子,那真是再逼真也沒有瞭。“一句話也彆多說。隻迴答問題。”她吩咐我說。我媽迫切希望我忠實可靠。西濛和我是她的奇跡或意外的收獲,喬治纔是她真正的産物。在受到過分的恩賜和獲得不應得的成功之後,她纔在喬治身上找迴自己的命運。“奧吉,你聽奶奶說。聽清她說的話。”老太太說齣自己的計劃時,這是我媽敢說的全部話。
“要是他們問起你‘你父親在哪兒’,你就說,‘我不知道在哪兒,小姐。’不管她年歲多大,你都彆忘瞭稱她‘小姐’。要是她想知道你爸最後一次來信的地址,你就得對她說,最後一次是大約在兩年前從紐約州布法羅市寄來一張匯票。慈善機關的事,一個字也彆提。韆萬彆提慈善機關,你聽清瞭沒有?韆萬彆提。她要是問你房租多少,就說是十八塊錢。她問你哪兒來的錢,就說你們傢有房客。有幾個?兩個。好瞭,現在告訴我,房租多少?”
“十八塊錢。”
“有幾個房客?”
“兩個。”
“他們付多少錢?”
“我該說多少呢?”
“每個每周八塊錢。”
“八塊。”
“要是每個月收入隻有六十四塊錢,那就沒法去看私人醫生瞭。上次我去看病,光眼藥水就花瞭五塊錢,還燙傷瞭我的眼睛。這副眼鏡,”——她輕輕拍瞭拍眼鏡盒子——“鏡架花瞭十塊錢,鏡片得十五塊。”
除瞭在這種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傢從來不提我的父親。我自己認為我還記得他的模樣,西濛對此卻不以為然。他是對的,對這事我老愛憑空想像。
“他穿著一身製服,”我說,“我記得很清楚。他是個軍人。”
“彆瞎說瞭。你根本就不知道。”
“也許是個水手吧。”
“瞎扯!他是在馬什菲爾德市的霍爾兄弟洗衣店開車的。他乾的就是那個。我是說過他以前是穿製服的。猴子看,猴子乾,猴子聽,猴子說。”我們的許多思想都得以猴子為標準。在我傢餐具櫃的土耳其颱布上,有一尊濛眼、掩耳、捂嘴,要我們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的三位一體小聖靈。小神的好處是你可以隨心所欲地把他們的名字亂用一氣。“法院裏要保持肅靜,猴子要講話啦。講呀,猴子,講呀!”“猴子和竹竿正在草地上玩……”可是,每當那個老太婆像個大喇嘛似的——我總覺得她有東方色彩——指著那三個蹲坐一起,嘴唇、鼻孔塗得血紅的東西,以她的博識睿智和極度冷酷說:“沒人要你們去愛整個世界,隻要正直就行,正直。彆說大話。你越愛人傢,人傢越來糾纏你。小孩子纔講愛,大人愛講尊重。尊重比愛強。中間那猴子,代錶的就是尊重。”這種時候猴子仍能發揮威力。令人敬畏,成為嚴厲的社會批評者。我們從未想到,老太太自己也會惡意地去冒犯那個雙手捂嘴的非禮勿言的聖靈;可是,我們腦子裏從來沒有産生過批評她的念頭,當她那偉大的原則之聲在整個廚房裏迴響時,齣現這種念頭的可能就更小瞭。
她常常利用可憐的喬治來教訓我們。喬治經常會去吻那條狗。它以前曾是老太太的惡奴,現在是個嗬欠不停、愛瞌睡的怪物。由於多年忠心耿耿但未必討人喜歡的忙碌,成瞭個特殊的尊重對象。不過喬治愛它——他也愛老奶奶。他吻她的衣袖、她的膝蓋,雙手捧住她的膝蓋或一隻手臂,下唇嚮前噘著,那麼純真、笨拙,那麼親切、輕柔,那麼認真起勁;他那細瘦的腰背低弓著,寬大的外套鼓得像隻口袋,泛白的頭發既密又硬,猶如一顆帶芒刺的果實或一盤剜去子的嚮日葵。老太太任憑他又吻又抱的,一邊對他說:“嘿,你這孩子,聰明的小夥子。我的侍從,我的騎士,你喜歡我這個老奶奶麼?真是個乖孩子。你懂得誰疼你、誰給你吃雞肫和雞脖子,是不是?是誰?誰給你做的麵條?對,麵條滑溜溜的,叉子叉不住,用手指也難拾起。你見過小鳥怎樣拉扯小蟲麼?小蟲硬要躲進地裏,不肯齣來。行啦,行啦,你把我的衣服都弄濕瞭。”她猛地用乾瘦的手把喬治的手推開,接著就滔滔不絕地教訓起西
濛和我來。她永遠記得,嚮我們講解做人處世之道是她的責任。她又對那種信任他人、對人仁慈、心地純樸的人數落瞭一番,認為包圍著他們的全是生性狡詐、凶惡暴戾的傢夥,這是個鳥蟲相鬥、生死競爭的自然界,是個毫無感情、危機四伏的人世間。喬治就是個例證,但最重要的例子不是喬治,而是我媽;她頭腦簡單,齣於愛心而甘願做牛做馬,結果還是遭到遺棄,隻身帶著三個孩子。勞希奶奶的真正用意所在是,眼下,在她的晚年,她還要憑自己的纔華領導另一個傢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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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人文社新版精裝索爾貝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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