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1-17
爱的见证,对患病父亲的一份详细报告。
因为父亲再也无法从桥那头走到我的世界来,因此我必须走到他那里去
这段不平常的日子,我们一直在一起
爱父亲,为他朗读这本书(作品有声书,同步上线)
《流放的老国王》是一本十分感人的关于父亲的书。
家里有患上老年痴呆症的老人,那家庭会变成什么样?
书中的这位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但依然充满活力,拥有不失幽默的智慧。只是疾病让他慢慢丧失了记忆和理智,他逐渐失去了他的生活。
他就在家里,可“要回家”的渴望无时不在。他的话语,表面上看毫无意义,但听上去却常常如诗般美妙。这些简短的句子中,魅力、幽默、自信和尊严,让我们相信这一切在人年老时仍然存在。家庭并没有因此瓦解,家人更紧密地连结起来。
这场疾病,也让他们重新认识了彼此。
阿尔诺·盖格尔(Arno Geiger)
1968年出生于奥地利布雷根茨,成长于福拉尔贝格州的沃尔福特。曾在维也纳及因斯布鲁就读德语文学、古代史和比较文学专业。1993年成为自由作家。他获得过一系列文学奖项,也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目前他生活在沃尔福特和维也纳。
这是爱的见证,是对患病父亲的一份详细报告,描写了父亲与孩子们的关系,同时也讲述了对自我的追寻。时而令人感伤,时而让人抿嘴微微一笑。这是本美妙的书。
——《世界报》
盖格尔讲述的不是疾病,而是世界。他用风趣的笔触介绍了这样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理智和痴呆之间的距离一点都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遥远。在书中,没有任何东西被美化,只是,有些东西变得更明晰了。
——德国ARD电台
美妙而又感人……是一部令人陶醉的作品。它源自生活,却又以一种自然的方式给人带来艺术之美。
——《每日镜报》
我六岁时,祖父不认识我了。祖父的房子坐落在我们家房子下方,我上学时为了抄近路常经过他的果园,有时候他会扔过一把木柴驱赶我,还说,我又没有在他的果园里丢失什么东西,干吗跑到他这儿来。不过有时候他也乐于见到我,会走过来叫我,把我叫成赫尔穆特。对于这些现象,当时的我并不在意,没注意到有什么不正常,后来也忘了,直到这病开始袭击父亲。
俄罗斯有句俗语说,生命中除了我们犯的错误,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会重现。而错误在老年时加重了。父亲为人一向孤僻,他退休后不久老是一人出神发呆,我们认为他对外界一丁点兴趣也没有了,觉得这还真是他典型的生活态度。好几年里,我们一直劝说他,应该努力让自己走出去,搞得他非常苦恼。
如今那些浪费了的精力让我感受到一种无声的愤怒,我们当初责备的是人,而针对的却是疾病。我们成百次地对他说“不要再这样任性散漫了!”,父亲遵循“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原则,耐心地听着我们唠叨。他不抵挡遗忘,也从不寻求能够帮助记忆的法子,所以也不至于因为家人为了提醒他在他手帕上打结而埋怨。对自己脑力的衰退,他并不顽强抵抗以保卫阵地,甚至对此提也没有提起过一次。如今看来,最晚在90年代中他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如果他当初曾对儿女们说,抱歉,我脑子不行了,大家可能就比较容易应付那种状态。然而,那些年里我们大家都在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父亲是老鼠,我们是一群老鼠,而疾病是猫。
最初极度紧张不安的时期现在已经过去了,虽然我不愿意回想它,不过现在我明白了,由于不愿意继续下去而放弃和知道被击败了而放弃,二者之间是有区别的。父亲知道自己被击败了,到了生命中精力衰退的时段,父亲转而寄希望于内在的沉着镇定,在药物效用低微的情况下,这样做让父亲和我们这些家属都获得了一种有效的应付困境的可能性。
米兰·昆德拉写过:我们称之为生命的那无可回避的溃败,在它面前,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理解它。
目前父亲处于老年痴呆症的中期,在我想象中,中期的情况大概是这样:人好像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不知身处何方,各式各样的事物,比如地点、时间、人物,围绕着自己转,人找不到方向。种种事物缠绕着你,死去的人、活着的人、记忆、带着创伤的幻觉、意思不明的零碎句子,等等。而这样的状态在以后的日子里不可能有所改善。
因为我们家人口比较多,照顾父亲的工作大家可以分担,所以我不必经常回老家去。每当我在那儿时,早上大约九点我会叫醒父亲,这时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躺在被窝里,不过他已经习惯于对他而言是陌生的人进入他的房间了,所以也并没有产生什么怀疑和不快。
“你要不要起床啊?”我很友善地问,为了制造一点轻松的氛围,我还会说,“我们的生活多好啊!”
父亲满脸疑虑地挣扎着起来。“对你来说或许是这样。”他说。
我把袜子递给他,他仔细看着袜子,过了一下说:“第三只在哪儿?”
为了不浪费时间,我帮他穿衣,他听凭我帮忙,并不表示反对。接着我半推着带他去厨房吃早餐,吃过早餐,我要他去刮胡子,他眨眨眼说:“我还是在自己家比较好,我不会很快再来看你了。”
我指着通向盥洗室的过道。为了拖时间,他说:“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你只不过就是去刮刮胡子,刮了胡子,人看起来精神些。”
他迟疑地跟着我。“如果你指望点什么……”他嘟嘟囔囔地说,看着镜子,两只手用力地搓着翘起来的头发,而头发也就真的服帖了。他再照照镜子,说“差不多跟新理了发似的”,微笑着,衷心向我道谢。
那一阵子他经常对人表示谢意。几天前,他说:“我要预先衷心感谢你。”我却找不到一丁点可以联系起感谢的事情。
对于类似的开场白我慢慢地知道迎合他的意思了。我会说:“很高兴为你做这事。”或“不用谢。”或“这是我乐意做的。”根据经验,我们回答父亲的话如果是认可性的,父亲就安心,觉得一切正常,比起以前我们老是追根究底想弄明白父亲的意图好多了。追根究底地问,只会让父亲觉得羞愧和不安。即使他明白了我们的意思而回答了,答案也只会让他难堪。
最初,这种适应父亲的措施使我觉得痛心,也很耗费精力。因为作为儿女的人,会认为父母是强有力的人物,以为他们能够顽强对待生命中出现的难题,看着他们日益明显地衰老下去会比看着别人衰老更加难堪。不过这期间我已经习惯了进入新角色,而且也逐渐学习到一种道理,我们需要另外一套标准来应对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生活。
如果父亲想对人表示谢意,那就让他谢,即使我们看不出任何感谢的理由;如果他要埋怨全部人都丢弃他不管了,那就随他埋怨,不要去管他的说法在事实面前能不能站得住脚。对他而言,除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世界,没有其他世界。因此,作为家人,我只能通过承认病人那陷于混乱的现实,努力试着减轻一些整个事态的悲哀和痛苦。
因为父亲已经无法通过到达我这里的桥梁,那么我就必须到他那儿去。在那边,在他精神状态的限度之内,在我们讲求事实和目的性的社会之外,父亲还一直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即使按照一般的标准他不总是有理智,然而,从某种角度看,他仍然相当出色。
一只猫漫步走过花园,父亲说:
“从前我也养过猫,那猫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和别人共同拥有的。”
一次我问他过得好不好,他回答道:
“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不过征兆倒是有的。”
接着没头没脑地说起一些难以想象的漂浮着的话,如同我们有时在梦中所遇:
“生活就算不出问题,它也并不更加容易。”
这是奥古斯特的诙谐和智慧。只可惜语言慢慢地从他身上渗漏掉,使得那些令人惊叹不已几乎屏住呼吸的句子越来越少了。父亲丧失了那么多东西,这对我触动很大,我如同在慢动作电影中看着父亲慢慢滴着血,生命一点点从他身上渗漏出去,整个人的品质和个性一滴一滴从这个人的身上渗漏掉。这人是我的父亲,他和母亲一起把我抚养成人,这感觉仍然完好无损。可是,我不再认识以前所认识的父亲的时刻越来越多了,特别是在晚间。
晚间让我们预感到明早将要来临的一切,因为天黑了,恐惧也就来了,这时父亲就像被流放的国王一样,不知所措没完没了地四处乱窜,这时他看到的一切都让他害怕,一切都摇摇晃晃,一切都不稳固,好像马上就会消失。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他获得在家的安全感。
我坐在厨房,在笔记本电脑上记录一些东西,客厅里电视开着,父亲听见电视的声音,踮着脚偷偷摸摸走过门厅,注意地听着,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几次:
“我不明白那说的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就到厨房来找我,做出在看我打字的样子,不过我从侧面看过去,知道他需要帮助。
我问:“你不想看一会儿电视?”
“看电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能得到什么?”
“可以消遣呀!”
“我宁愿回家去。”
“你现在在家呢。”
“我们在哪儿?”
我说了街道名和门牌号。
“可是,我从来没有在这儿待过很长时间呀。”
“这房子是你50年代末盖的,从那时候起,你就住在这儿了。”
他做个鬼脸,显然不满意刚听到的信息。他抓抓后脑勺说:
“我相信你说的,不过有保留。现在我要回家了。”
我看着父亲,虽然他努力想隐藏自己精神上的不安和混乱,我还是看得出,这一刻给他带来多少苦恼。他十分不安、烦躁,额头直冒汗。这个人惊慌失措濒临崩溃的样子实在叫我心痛。
这种折磨人的离开家的感觉是病情的表现。我自己是这么解释的,患上老年痴呆症的人,因为内在的伤损和混乱而失去安全感,于是渴望一个可以得到安全感的处所。而混乱困惑的感觉即使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也仍然摆脱不了,连自己的床作为家的可能性也被排除在外了。
如同普鲁斯特所言,真正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那个乐园。 即使换个地方,情况也改善不了,或许通过分散注意力能够稍加改善,至少能收到与唱歌相似的效果。唱歌更让人欢快,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喜欢唱歌。唱歌是感情的表达,是可触及的世界之外的家。
说到唱歌,附带讲一下:人们经常说有老年痴呆症的人像孩童,几乎没有一篇有关的文章不提到这个比喻。这是全然错误的。因为一个成年人不可能回过头去发展为孩童,因为孩童的特性是向前进展的。孩童取得能力,老年痴呆症患者丧失能力。与孩童在一起我们见到的是进步,与老年痴呆症患者在一起我们见到的是丧失。老年时段不会还给人们任何东西,它是个滑梯,岁数大了,比较让人发愁的几件事之一是,老年时期甚至可能太长。
我打开CD机,妹妹赫尔佳为此目的买了许多民歌CD碟片,比如《高高在黄色车上》《五只野雁飞过》。这窍门常能奏效,我们愉快地哼着那些调子,哼了半个钟头,父亲时不时十分卖力地唱着,唱得我笑起来了,父亲被感染,也笑了,反正也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我便趁机把他引到楼上他的卧室去。他情绪不错,虽然对时间、空间、事物全貌的认识还是混乱的,不过此刻这些并没有令他懊恼。
我想,挺住就是一切,这比战胜病魔更加重要,这一天里我至少和父亲一样精疲力竭。我告诉父亲他该做什么,直到他穿上睡衣。他自己盖好被子后说:
“最重要的是,我有个睡觉的地方。”
父亲四周看看,举起手与人打招呼,一个只在他眼中存在的人。接着他说:
“在这儿还能受得了。其实,这儿还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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