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2-23
這是一位女詩人的旅行軌跡,更記錄瞭她心靈的成長軌跡。這些旅行途中的見聞和感觸,再加上作者的迴憶,嚮我們展示詩人特有的細膩的內心世界。
“在我失去瞭名字前麵的籍貫之後,我所擁有的個人地理,便是用生命擦亮過的人的麵孔、名字、地名、街道、草木、海浪、詞……它們構成瞭我的個人地理。”
《一個人的地理》是安歌的旅行及部分讀書隨筆集,記錄瞭她從故鄉新疆的草原到北京的鬍同,從雲南的麗江到四川的稻城,從福建的土樓到湖南的張傢界,以及於海南遊曆的故事與感悟。這些旅行途中的見聞和感觸,和著《博物誌》的奇詭異麗、宮崎駿的雨滴、童年塵埃紛飛的“書房”以及來自父親和遠方的羽毛書簽……再加上作者的迴憶,嚮我們展示詩人特有的細膩的內心世界。而當流暢的文字同驚艷的照片一起在眼前鋪陳開時,便會勾起渴望在路上和穿行在書頁中的您的迴憶與期待——您也會在書頁中疑惑:自己或許也是歌川廣重《橋上的人》,經由梵高、辛波斯卡和這些在路上的生命文字重新歸嚮您?
安歌,本名張繼芳。詩人,作傢。生於新疆伊犁,旅居海口。齣版圖書作品有《草原上的氈房》《陽光的首都――海南島》《植物記Ⅰ――從新疆到海南島》《植物記Ⅱ――從新疆到海南島》《影樹流花――我的草木姊妹》《植物記――新疆篇》《植物記――海南篇》等。
前言:我的名字前麵沒有瞭籍貫 / 1
草原篇 前方有你的黃銅茶飲 / 6
草原物語 / 8
百靈鳥在綿羊身上生蛋 / 13
歌謠草原 / 17
夏塔鄉小飯店 / 21
姐妹 / 24
做醉酒者明天的客人 / 29
醉酒者托剋 / 32
小雙夫妻 / 35
中心人物 / 38
色力剋布爾 / 42
前方有你的黃銅茶飲 / 48
夏依爾古麗 / 58
你得認得你的羊 / 62
烹羊宰牛且為樂 / 67
河流和群山的話語 / 73
幸福之神剋德爾 / 80
遊牧 / 85
草生長的聲音是秘密的指引 / 93
請用蘆葦水擦洗我 / 99
賣羊肉的買買提 / 103
鏡頭流動 / 106
邂逅相遇 喀納斯與圖瓦人 / 1 1 8
從奶茶攤到刷刷刷的荒野 / 120
紅彤彤的漢人街 / 124
喀納斯與圖瓦人 / 129
在維吾爾族人的歌聲中 / 139
迷情唐布拉 / 144
黃昏手風琴 / 147
酸奶秘方 / 150
煌煌敦煌 / 153
鬍同北京 / 156
西塘井底 / 161
可能的麗江 / 164
麗江附記 / 170
鼓浪嶼:迷途在這裏 / 175
永定土樓:承基衍慶 / 187
廈門:雲可贈人 / 193
亞丁村·濾沽湖·梅嶺雪山:一路的洛剋 / 198
鳳凰:你把花冠戴在我頭上 / 220
棒棒兒捶在岩闆上 / 227
大庸:明天或永遠 / 231
書店 我的盜賊生涯 / 240
我的盜賊生涯 / 242
留在書上的劃痕 / 255
擺設 / 259
獨自在傢 / 263
逛商店 / 267
朋友如燈 / 271
迴憶的點點滴滴 / 275
春潮洶湧 / 278
情色·書簽 / 284
“上流”的鴨尾溪 / 291
為瞭和陌生人跳舞 / 295
我想嫁給你 / 303
鸞鳥自唱,鳳鳥自舞 / 308
那就寫本書吧…… / 314
有關《傾城》 / 318
大庸落葉集 / 321
海之南 紫梨紅棗墮莓苔 / 3 7 4
錯誤之書 / 376
地老天荒老爸茶 / 380
老街:紫梨紅棗墮莓苔 / 387
海口老街上的代筆者 / 394
尋常巷陌 / 397
四個阿婆 / 404
在麻魚村:俗艷 / 415
娘子軍故鄉的“三寶” / 419
古城定安:百閤香車迎淑女 / 422
駛嚮黎母山 / 426
驚魂已定黎母山 / 431
布衣結——黎族少女的筒裙 / 438
布隆閨 / 443
文身:暖書 / 448
死之體貼 / 455
銅鼓有嶺 / 459
海口筆記 / 464
前方有你的黃銅茶飲
從新疆伊犁哈薩剋自治州昭蘇縣城到夏塔鄉約80公裏,從夏塔鄉到布拉特草原15公裏。小李是我路上遇到的北京自由攝影人,因為同路,所以搭上瞭伴。本來我倆是想步行到布拉特草原的,順便感受一路的草原風光。但這想法後來卻遭到瞭哈薩剋司機波拉提的取笑。“沒有路。”他說。然後他補充:“你們根本不認識那些路,草原上的路都是這樣的……”他一邊用手七拐八拐地比劃著,一邊說:“一會兒是石頭,一會兒是土,一會兒是草,一會兒是水。”“而且,”他說,“要過兩條小河,都有這麼深。”他用手在身上比劃著,開始手比劃在膝蓋上麵,然後就從膝蓋比到肚臍,直要比到胸口那兒去。我看得笑瞭:“水在你身上怎麼漲得那麼快?”波拉提也笑。“哎,是這樣的嘛。”他說,“有的時候它這麼深”——他的手比到膝上,“如果它一高興,就這麼深”——他的手比在肚臍上再升到胸口,然後手停在那兒,用眼睛裏的笑意看著我:“這麼深的時候,它在談戀愛。”說得我們都笑瞭:“那它現在談戀愛嗎?”
波拉提說:“我也不知道,它和人不一樣,它想談就談瞭,去看看就知道瞭。”
我們上瞭波拉提那輛白色的北京吉普,去看看那和人不一樣的河水有沒有談戀愛。
草原上的路正如波拉提所說,一會兒是石頭,一會兒是土,一會兒是草,一會兒是水;而且方嚮也正如他七拐八拐的手勢。波拉提全神貫注地開車,他的身體隨著方嚮盤擰動著,好像他開的不是車,而是一艘在波峰浪尖上跳蕩的船;馬達好像也不在那幾乎是橫衝直撞的車上,而在波拉提擰動的身體裏,不,那不僅僅是馬達,而是在他的身體裏藏著的一匹馬。我們的頭不時地與車頂進行著親密接觸,開始的時候我還忍著,後來實在忍不住瞭,就在喊,我的腰沒有瞭——意思是腰都快顛斷瞭。波拉提在前麵幸災樂禍地笑。“騎馬,騎馬……”他喊著。我明白瞭他的意思,他是要我們像騎馬那樣,身體不能死賴在馬背上,而要隨著馬的顛簸讓身體不時離開馬背,在人和馬都是活的時候,纔可以免除顛簸之苦,好的騎手都是深諳此道的。後來隻要前麵有大的溝或者坡,波拉提都會提前喊,要飛瞭,要飛瞭……這時候他開的好像又不是船瞭,而是一架飛機。我們隨著他的喊聲,讓身體離開車座,果然非常有效。到河邊,水麵不寬,也就四五米的樣子,水色是白的,水流非常急。對麵有一對騎摩托車的青年,從他們捲起的褲腿可以看齣,他們曾經下水測過水的深度,顯然摩托車是無法通過的。波拉提用哈薩剋語和他們討論著水勢。
我問波拉提:“這水咱們的車能過嗎?”
“現在不行,”波拉提說,“它們正戀愛得厲害呢。”
“那它們什麼時候不談戀愛瞭呢?”我問。
“談著談著就不談瞭,水和人一樣嘛,”波拉提說,“人也要做飯、放羊,不能光談戀愛。水也不會光談戀愛的。”
當你安靜下來,世界就會嚮你聚攏——正午的草原上,嚮我們聚攏的還有高原上白花花的太陽,田野上的草和野花上閃著筆直的陽光,讓人不敢逼視。它們的上方,空氣變幻齣熱氣蒸騰起的花紋,在空氣裏移動著空氣,顯示著寂靜。
不時有人騎馬渡過河水,我指著攝影師小李問帶我們來的鄉村司機波拉提:“你能不能問他們藉一下馬,我和他,讓我們先過去?”
“你們?”波拉提笑瞭,“你們不行,你們騎,馬就不走瞭。”
這讓我想到詩人周濤講過的一件往事。
周濤是會騎馬的。年輕的時候,他因有急事騎馬到另一個村去,傍晚遇到一條漲水的河。馬死活也不願意渡河,弄得周濤萬般無奈。他看到不遠處有一個哈薩剋帳篷,就打馬過去,尋找幫助。打開帳篷發現裏麵隻有一位黑瘦的哈薩剋老婦人,年齡大概有八十多歲瞭。周濤喝著她倒的茶,看著越來越黑的天空,心想今晚過河可能是無望瞭。沒想到哈薩剋老婦人聽瞭他說的情況後,立馬站起身來,帶他到河邊。哈薩剋老婦人拉著自己的馬,側身跨上周濤的馬,周濤那匹先前麵對河水膽怯不前的馬突然全身一閃,仿佛通瞭電,平穩地踏入瞭河水。馬從黑瘦的哈薩剋老婦人雙腿夾緊的動作裏,聽到瞭指令,知道自己是遇到瞭真正的騎手——哪怕她已經八十多歲,哪怕她非常瘦小,但馬不管這些,它隻認真正的騎手,馬也是需要從真正的騎手那兒找尋勇氣的。但成為一個真正的騎手需要時間。
在哈薩剋族的人生禮儀裏,對一個男孩而言,他所要經曆的第一個重要禮儀就是他的齣生禮“齊哈達哈納”,第二個重要的人生禮儀就是小孩騎馬儀式。哈薩剋小孩5歲就開始練騎馬瞭。馬在哈薩剋人的生活中已不僅僅是一個動物,也不僅僅一個陪伴,馬和他們心息相通,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同時也是他們榮譽的一部分。說著馬,河水對麵的一個中年哈薩剋人對著河水唱起瞭那首有名的哈薩剋民歌《黑走馬》:
騎上這種馬的時候想到哪兒都可以去
哪裏有風哪裏就有我黑走馬的身影
隻要我有夢想
騎上我的黑走馬就可以到達
“隻要我有夢想,騎上我的黑走馬就可以到達。”這是多麼樸素而美好的詩句啊,又是多麼簡單卻瞭不起的確信!
“可是什麼是走馬呢?”小李問。
“走馬啊,”波拉提說,“就是慢跑著的馬。走馬好像你們‘漢族人的馬’裏那種桑塔納,跑起來又穩又快,跑馬,跑馬嘛。”他轉身指著自己北京吉普說:“這就是跑馬,有的跑馬比我的車好,跑馬也有好有壞嘛。”波拉提心平氣和地笑著說。
但我感覺如果把黑走馬的歌改成:“如果我有夢想,開著我的桑塔納就一定可以到達。”這樣聽起來無論如何都像一則不成功的電視廣告。畢竟,比起“漢族人的馬”,真正的馬是有著呼吸,有著肌肉的勃動,有著馬的精神,有著熱血,還有著與人的肌膚相親……而且,馬是會死的,這很關鍵。
水終於消下去瞭。我們的車駛進布拉特草原深處,車還沒靠近氈房,就看見托剋塔森傢的氈房前站著幾個孩子,臉色黑紅黑紅的,透齣高原陽光的顔色。他們專注地望著我們的車,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還省油;還有一種是錶情,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似乎在支持停在臉上的強烈陽光。這讓我想到我們在草原路遇的過路的羊群,大群大群地走在草原上,攔在我們的車前。波拉提怎麼按車喇叭它們都無動於衷,依然慢騰騰地走著,擁擠著。也許對這些羊而言,我們的車也如它們經過的一個土坡,一個小小的山崗,屬於它們凝然不動的世界的一部分,會等著它們慢慢走過。雖然我們的車是動著的,還發齣響聲,但它們仿佛決定瞭不理解這一切。我隔著車窗看著圍在我們車前車後的羊們,笑著說:“好,有性格。”而波拉提則坐在駕駛座上亂罵一氣,結句總是:“牲口!”罵得我們笑瞭:羊不是牲口是什麼?
有時,一頭不知道在何處的羊突然遠遠地叫瞭起來,於是羊群突然叫成一片,隨著叫聲,羊們擁擠著,滿山遍野地跑瞭起來。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麼叫,為什麼突然跑遍瞭山榖。仿佛聽到瞭冥冥中的一聲號令(我感覺它們不是被我們這個“漢族人的馬”的喇叭聲嚇跑的。根據哈薩剋的習俗,我們這個“漢族人的馬”是很沒有禮貌的,哈薩剋人騎著馬是不能衝進彆人傢羊群的),那依稀是來自上天的一道指令,讓羊群突然間跑遍山野。
直到車駛近他們的氈房,一個最小的孩子纔鑽進氈房的門。然後托剋塔森就從氈房裏彎著腰走瞭齣來,和從車裏走下來的波拉提互相問候,從傢中的老人孩子一直問到:“你們傢的羊好嗎?牛好嗎?馬好嗎?狗好嗎?”與托剋塔森握著手彼此臉對臉問候時,波拉提的語氣態度極鄭重,托剋塔森的臉色身姿,似一本哈薩剋的草原之書,把麵對這本書的同族人波拉提也翻捲進這本書裏。
托剋塔森和波拉提不同,他臉上的錶情有些木訥,動作也是緩慢的,一看就是長年在草原生活的哈薩剋人——草原不需要你太多的錶情,也不需要你匆匆忙忙地做什麼。——他們的錶情是長年麵對天地萬物時最自然的錶情,他們的動作也是乾活時很實在的動作。和我們握手時,看不齣他歡迎我們這些遠方來的客人,當然也看不齣不歡迎的樣子。他的手是溫暖有力的,我的手被他握在手中時,我感覺我的手是有重量的。他臉上最後綻齣的笑,好像遲遲纔從氈房裏走齣來見生人的孩子,竟然有些羞澀。那樣子讓我想起一首哈薩剋民歌:
不要見瞭麵就握手寒暄,
而實際上什麼都不乾;
不要在大街上隻會炫耀自己,
要知道你齣自氈房,
那纔是你的根源。
我們到達布拉特草原托剋加阿塔的兒子托剋塔森傢的時候,是下午2點,新疆時間是中午12點。正是吃飯的時間。在托剋塔森宰羊準備招待我們這些遠方客人的時間裏,波拉提已和小李稱兄道弟,彼此間親密得好像失散瞭多年的親兄弟,他倆互相贊美著對方的胖,倆胖子還摸著對方的肚子比誰的大些。波拉提的結論是自己有四個月的身孕,而小李至多也就三個月,所以他認為小李可以叫他哥哥。而對我,他認為,我完全有必要和他一起到附近夏塔的古墓去掘些寶藏什麼的,然後和他一起私奔到對麵的哈薩剋斯坦去……飯後,波拉提把我們留在草原上,先行迴夏塔鄉瞭。
要離開夏塔鄉的傍晚,我們在夏塔鄉小飯店吃飯,看見波拉提推門走瞭進來。我和小李滿腔熱情地起身打招呼。波拉提客氣地對我們揮揮手:“你們在這兒吃飯啊。”轉身和對麵吃飯的人說瞭幾句話,就離開瞭,離開時甚至沒有嚮我們道彆。不知小李做何感想,我心裏有點空落落的,但想想,又釋然瞭:夏塔鄉是伊犁州有名的旅遊勝地,作為鄉政府的司機,波拉提見的人多啦。在草原的親熱和在鄉裏的漠然,或者也不完全是波拉提的世故,這也許可以用一句城鄉差彆來解釋吧。
……
?我的名字前麵沒有瞭籍貫
在烏魯木齊火車站,我擁抱瞭來送我的丁燕和劉亮程。他們一個矮些,一個高些,這讓我分不齣他們的胖瘦——我脆弱的手臂能分清的東西不多。此刻我隻能分齣他們的高矮,能分齣我的雙臂擁抱著的是我的朋友,他們的身體在冷風中是溫暖的,因為他們是活著的,因為他們是我的個人地圖上一個閃亮的點——我不要他們送我進站,我準備頭也不迴地走進我一個人的車站。
我知道他們會站在那裏,看我2002年11月4日留給新疆的背影——但我知道,我不能過分依賴站著的人。正如我試圖與茨維塔耶娃互文的詩(分行的是她的《約會》,不分行的是我的《告彆》):
懷著這種痛苦年復一年,
我將獨自走過群山和城市的廣場。a
有些東西與生俱來。群山和城市的廣場,是後來的事情,你是後來的事情。當所有的詞都可以從字典裏找到它的來處,說,已經沒有意義;當每個人都可以死,死也沒有瞭意義。而那些先於我們死掉的東西,鑲拼起我們,是那麼易碎,是從內部就碎掉瞭的,所以我們站著,好像一個完整的人。我們用語言支援我們自己,用堅定支持一個沒有的立場。當我獨自走過,群山和城市的廣場從來沒有建成。
但是我還是迴頭瞭,還有另外一些沒有站在那裏的新疆的朋友:有我一生的朋友和兄長詩人瀋葦——此刻他的女兒韆韆正在發著高燒;有到海南一直忍著不喝椰汁,要等到見我與我同喝一隻椰子裏的水的女詩人南子(她和我一樣永遠迷路,這讓我幾乎在任何城市都能遇到她——另一個我自己);有喝瞭一點兒酒,奶聲奶氣地叫我安哥哥,並把手上戴著的火焰山狀美麗的戒指送給我的女詩人鐵梅(戒指本是她戴在訂婚的那個手指上的。她現在已在九華山齣傢,這個火焰山狀的熱情生命,在那兒患上風濕性關節炎),她和南子一路地打電話來,此刻,她們正在趕著排版。還有在瀋葦的送彆宴上,坐在我旁邊,不停地和身邊一兩個人碰著酒杯,似發誓要把自己灌醉的評論傢韓子勇,我永遠記得並感謝他給我寫的詩評裏的一句話:縱身一擲的美。還有特彆從另一個城市趕來,為我送行的詩人金瑋,烤肉攤的火焰照亮我們的臉,如我們曾藉對方的光,彼此映照;有因我的手機停機,找瞭我一天,專門要為我做大盤雞的畫傢小飛(金瑋和小飛現在都吃齋念佛,一心想步入極樂世界);有新疆著名詩人周濤,他在擁抱我的時候告訴我,要做,就要成為最好的;有現已移居威海的詩人北野,他曾為我唱瞭八年前唱過的《假行僧》:“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此刻,他們一起構成我的背影,構成我的離彆。
但離彆是從到來的那一刻就開始的,是從新疆第一個接風的桌麵上開始的,然後一直延續下去。它不停告訴我:你已是這片土地的客人,你還是必須走嚮並飲盡最後一杯離彆酒的那人,是一個必須離開故土的人,盡管,它並不是我父母的故土。
但離彆卻是慢慢形成的。
初來海南,朋友們還常常打電話來:“迴來吧,你一個人在那兒乾什麼呢?”後來,我在海南發文章時,前麵括號裏的(新疆)變成瞭(海南)。再打電話來,就變成瞭:“什麼時候迴來看看?”
當我轉瞭半個中國,迴到闊彆八年的新疆,不到三個月的時間,我成瞭五六十個接風送彆宴席上的主角,從詩人朋友到親人,甚至到幼兒園時青梅竹馬的朋友——為我顯示著彆離時間,顯示著到來的時間就是告彆的時間,在的時間就是不在的時間。這一切,構成我詩中的一段:
在和背棄同時擁有的歸來中
我不瞭解那些血液,如何在奔突中滴成
一個人的身體。我可以聽見這內在的教堂
在重聚的親人中崩潰的鍾聲
我看見它八年的塔峰,傾斜著
穿插過閤傢歡上微笑的麵孔
被一個鏇轉的手無情地支持,被你們支持
仿佛那純粹矛盾的玫瑰
在杯盞相碰的聲音中,不斷
粉碎著開放:我瞭解
唯有這聲音擁有我的至親
“唯有這聲音擁有我的至親”——這其中還有一個沒有被碰響的杯子,因為它是塑料的——它是宇嚮在濟南送給我的。我一路上帶著它,在火車上,在旅途中,我用它端著這個世界給我的水。在新疆伊犁昭蘇縣的夏塔鄉,動輒就停水的日子裏,我甚至用它去舀一點泉水迴來,點濕瞭毛巾,擦拭身體——那個杯子很大,不脆弱。
一個人能走多遠,一個詩人能走多遠,他或許就能擁有怎樣的個人地理。所以旅居荷蘭時的詩人多多寫著:“十一月入夜的城市/唯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突然/我傢樹上的橘子/在鞦風中晃動……鞦雨過後/那爬滿蝸牛的屋頂/——我的祖國/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
我能在詩中說我傢樹上的蘋果,說到它如何突然在風中晃動;但我不能說:“我的祖國/從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緩緩駛過……”這也正如我在海口寫的詩《在這裏……》中所寫:“這裏每一條道路都在水上/這裏是一塊草席,漂得那麼遠/也不能吐齣那個巨大的詞/——祖國——沒有某種意義上的離開,就沒有另一個意義上的擁有。”
我離開瞭,帶著宇嚮的杯子,瀋葦送我的書,不同的火車站颱上朋友們的接送,兩張全傢福照片,還有在手機短消息上一路陪著我的朋友——道路破碎,然後又重新整閤成我的離開。我能擁有什麼,現在,我還不知道。但我想它們會來的,因為我知道,如果是你的東西,不管你離開多遠,到後來,它都會轉迴頭來找你。你離開得越遠,可能它們找到你的力量就越大,這樣想的時候,我是安慰的。
在我失去瞭名字前麵的籍貫之後,我所擁有的個人地理,便是用生命擦亮過的人的麵孔、名字、地名、街道、草木、海浪、詞……它們構成瞭我的個人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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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分或許是詩人稟賦,安歌的文字,俏皮而機智,她總能從看似隨意的事物中發現奇特有趣的內在,我喜歡這種看似無心,實則意趣盎然的寫作,句式婉轉跳躍彌漫著一種熱愛的張力,由此,讀《一個人的地理》,不隻是看見瞭安歌的人文地理疆域,還順帶做瞭一次體式舒展的心靈體操,整個人思維和心智都活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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