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16
我想曆史會對每一個人做齣公允的、不帶任何偏見的評價。曆史不會忘記有些微貢獻的每一個人,而評價每一個人時,也不要忘記曆史。
——宗璞
《嚮曆史訴說——我的父親馮友蘭》是將宗璞以懷念父親為題材的文章匯編而成的一本書,這些文章從女兒的角度,記述父親幼年喪父、刻苦讀書、謹嚴治學的成長道路,迴憶自己從幼年到老年(馮友蘭去世時宗璞62歲)與父親之間的諸多生活細節,錶達她對父(母)親的深切懷念、對父親的學術成就的理解和仰慕、對父親的治學精神的欽佩、對父親的人生態度的贊賞,以及這一切對她自己的寫作事業的深刻影響。這些文章娓娓道來,既充滿深情,又理性詳實;讀者既可欣賞美文,又可從中瞭解曆史,參悟人生。
宗璞,本名馮鍾璞,中國作傢協會會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退休研究人員。哲學傢馮友蘭之女。主要作品有散文《西湖漫筆》《奔落的雪原》《花朝節的紀念》《三鬆堂斷憶》《哭小弟》、小說《紅豆》《魯魯》《三生石》《四季流光》、童話《尋月記》《花的話》《總鰭魚的故事》《小沙彌陶陶》、長篇小說《南渡記》《東藏記》《西徵記》及《北歸記》(待齣)等,齣版瞭多種散文小說童話選集。《三生石》獲全國首屆優秀中篇小說奬,《弦上的夢》獲全國首屆優秀短篇小說奬,《丁香結》獲全國首屆優秀散文(集)奬,《總鰭魚的故事》獲全國首屆優秀兒童文學奬,《東藏記》獲第六屆茅盾文學奬。宗璞的文筆優美,作品簡練精緻,《西湖漫筆》《紫藤蘿瀑布》《花的話》等多篇佳作被收入各地中小學教材。
父親最後的日子,是艱辛的,也是輝煌的。他逃脫瞭政治鏇渦的泥沼,雖然被摺磨得體無完膚,卻幸而頭在頸上,他可以相當自由地思想瞭。一九八〇年,他開始從頭撰寫《中國哲學史新編》這部大書。當時他已是八十五歲高齡。除短暫的社會活動,他每天上午都在書房度過。他的頭腦便是一個圖書館,他的視力很可憐,眼前的人也看不清,可是中國幾韆年來的哲學思想的發展在他頭腦裏十分清楚,那是他一輩子思索的結果。哲學是他一生的依據。自一九一五年,他進入北京大學哲學門,他從沒有離開過哲學。
父親考入北大時,報的是文科。當時有人勸他讀法科容易找工作,而且法科可以轉文科,可是文科不可以轉法科。父親依言報瞭法科,考取瞭,但他還是轉入文科。如果他要進仕途,可以從入法科開始,但那不是他的理想。他選擇瞭哲學作為他的終身事業。
父親那樣齣生在十九世紀末的一代人,分布在各個學科,創造瞭中國社會轉型時期的新文化。不管在哪一學科,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熱愛祖國,要使自己的國傢揚眉吐氣地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我相信,我的瞭解沒有錯。父親的哲學也不是空談哲理,也不是書齋裏的機鋒,他要“闡舊邦以輔新命”,就是要汲取中國文化的精華,作為建設新國傢的營養。永遠關心著國傢、民族的命運,這就是他的“所以跡”。經過多少摺騰、磨難,初衷不改,他的最後巨著《中國哲學史新編》的最後一頁,仍寫著張載的那幾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仍然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從父親身上我看到瞭一點,即內心的穩定和豐富,這也可能是長壽的原因之一。他在具體問題前可能躊躇搖擺,但他有一貫嚮前追求答案的精神,甚至不怕否定自己。曆史的長河波濤洶湧,在時代證明他的看法和事實相謬時,他也能一次再一次重新起步。我經常說中國人神經最健全,經得起摺騰。這和儒傢對人生的清醒、理智的態度和實踐理性精神,是有關係的。而中國傳統文明的另一重要精神,無論是曾點“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願望,或是莊子遊於無何有之鄉的想象,或是“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的禪宗境界,都錶現瞭無所求於外界的內心的穩定和豐富。
父親的教育思想最根本的一點是關於大學目的的闡述。大學要培養什麼?他的迴答是:“大學要培養的是人,不是器。”當然,來上大學的都是人,不是桌椅闆凳。這裏所說的人不是生物意義上的人,而是完整意義上的人。他說:“‘人’是什麼?如何成為一個‘人’?所謂‘人’,就是對於世界社會有他自己的認識、看法,對以往及現在所有有價值的東西——文學、美術、音樂等都能欣賞,具備這些條件者就是一個‘人’。所以大學教育除瞭給人一專知識外,還養成清楚的腦子、熱烈的心,這樣他對社會纔可以瞭解、判斷,對以往、現在所有的有價值的東西纔可以欣賞。有瞭清楚的腦、熱烈的心以後,他對於人生、社會的看法如何,那是他自己的事,他不能隻接受已有的結論。”他還說,如果一個學校隻要求學生接受結論,那就成瞭宣傳。訓練齣來的人也就成瞭器。
根據父親的看法,大學的任務不隻在傳播知識,更重要的是啓發心智,培養獨立人格。人人具有清楚的腦和熱烈的心,社會必定是文明的,和諧的,不斷進步的。
父親用“繼往開來”描述大學的工作。大學要傳授已有的知識,並要研究將來的知識。如果隻能傳授已有的知識,那就是職業學校。大學必須求新知識,特彆是那些冷僻的看似無用的知識。不必問它們能不能直接解決穿衣吃飯的問題,因人類不隻是穿衣吃飯就夠瞭。
一個哲學頭腦的改造似乎要更艱難一些,他需要思想的依據。就是說假話,也要在自己思想裏能自圓其說,而不是不管不顧地照著說,於是便有瞭父親的連篇纍牘的檢討。他已經給放在燒熱的鐵闆上,隻有戴著叮當作響的鐵鈴跳動。
他的改造除瞭客觀形勢使然,也有自覺成分。這個自覺成分最主要的原因是愛國。他有著對祖國對中國文化的深沉廣博的愛。這種愛不是對哪個朝代、哪個政權,而是對自己的曆史文化,對自己生存的空間,對自己的父母之邦的一種感情,如同遺傳因子傳下來,成為血肉。近百年來,我們的國傢屢經喪權辱國,已經到瞭國不成國民不成民的地步。經過這樣的曆史,“中國人民站起來瞭”的巨吼怎能不讓人割捨一切!“若驚道術多遷變,請嚮興亡事裏尋。”這是他以中華民族興亡為重的心聲。孟子早有話:“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三個層次分得很清楚。而現在有些人反而把朝代的變遷、政黨的利益放在最上,令人遺憾。
迴憶起來,這次(馮友蘭梁漱溟)晤麵談到四個話題。關於所謂諂媚江青,父親說,一切事實俱已寫清,應該能明白,如有不明白處請提齣來。並引瞭孔子見南子的故事,還有“天厭之,天厭之!”那兩句話。看來梁先生讀過《自序》後確已較明白,未再就此事發錶任何意見。
當時我本著“童言無忌”的心理,對梁先生說瞭一番話,簡記如下:
“梁先生來信中的指責,我作為一個後輩,很難過。因為我以為您不應該有這種誤會。父親和江青的一切聯係,都是當時組織上安排的。‘組織上’三字的分量,想來您也是清楚的。江青處處代錶毛主席,是誰給她這種身份、權利的?江青半夜跑到我傢地震棚,來時院中一片歡呼‘毛主席萬歲!’是誰讓青年們這樣喊的?居心叵測的女人和小人君臨十億人民的原因,現在大傢都逐漸清楚瞭。父親那時的詩文隻與毛主席有關,而無彆人。可以責備他太相信毛主席共産黨,卻不能責備他諂媚江青。
“我們習慣於責備某個人,為什麼不研究一下中國知識分子所處的地位,尤其是解放以後的地位?古時一些政治怨憤每托男女之情,近年又有毛附於皮的比喻。最根本的是,知識分子是改造對象。中國知識分子既無獨立的地位,更無獨立的人格,真是最深刻的悲哀。”
梁先生寬容地聽瞭我的童言。後來不知怎麼,話題轉到他的青年生活。老人說他原打算齣傢,不願結婚,很經過一番痛苦掙紮。老梁先生很盼兒子結婚,但從未訓誡要求,他對這點常懷感謝。接著談到佛學,我的筆記本上有一段:小乘佛教先齣,是原始佛教。然後有大乘。所謂接引眾生,是從愚昧走嚮開明,接引的方法不同,故有派彆。密宗收羅瞭外道。梁走的是玄奘的路,是唯識法相。破二執,我執法執;斷二取,能取所取。然後說到兩位老人各自的生活,梁先生說他的養生原則是少吃多動。談話自始至終,梁先生未提及“批林批孔”。我想當然是因為他知道那情況的復雜,而諂媚江青是品德問題。
最後,梁先生取齣一本《人心與人生》相贈,並坐到書桌旁簽字。寫的是“芝生老同學指正,一九八五年著者奉贈”,寫完取齣圖章。我習慣地上去相助,他說不必,果然蓋得很清晰。
告辭時,梁先生親切地問我:“你母親可好?代我問候。”我迴稟道:“母親已於一九七七年十月去世。當時大傢都在‘四人幫’倒颱的歡樂中,而我母親因父親又被批判,醫療草率,心緒惡劣,是在萬般牽掛中去世的。”梁先生喟然,直送我們到電梯前,握手而彆。
父親曾自撰塋聯:“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這是他對自己一生工作的總結。
有人問我,馮先生一九四八年在美國,為什麼迴國?我對這個問題很驚訝,他不可能不迴國,這裏是他的父母之邦,是和他的血肉聯結在一起的。政權是可以更換的,父母之邦不能更換。中國文化是他的氧氣,他離不開這古老的土地,這種感情不是一個“愛國主義”所能包括的。當然他並沒有預測到以後會經曆這樣坎坷的生活。這也不是馮友蘭一個人的經曆,他可以說是一個代錶人物。
對祖國的熱愛,是他迴國的原因,也是他去留學的原因,也是他全部學術工作的根本動力。抗戰勝利西南聯大結束,父親寫瞭西南聯大紀念碑碑文,以紀念這一段曆史。有文雲:“並世列強,雖今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唯我國傢,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我們是數韆年文明古國,到現在還是生機勃勃,有著新的使命。新命就是現代化,要建設我們自己的現代化國傢。舊邦新命,這是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楊振寜先生說,他第一次讀到“舊邦新命”這四個字時,感到極大的震撼。他還對清華中文係的同學說,應該把紀念碑文背下來。父親把這個意思寫瞭另一副對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這副對聯懸於他書房的東牆,人謂“東銘”,與張載的“西銘”並列。下聯的意思是他追求人生的最高境界(極高明),但又不離乎人倫日用(道中庸),這種境界就是即世間而齣世間;上聯的意思是他要把我們古老文化的營養汲取齣來,來建設我們的現代化國傢。
一副塋聯,一副對聯,一共二十四個字,概括瞭他的一生。
後記
這是一本彆開生麵的書,單篇文章連接在一起,好像許多個個人,團結起來成為一個團隊,就有瞭新的更大的力量。2002年,人民日報編審李輝,把我的幾篇講我父親的文字連在一起,配上照片,成為一本書,名為《馮友蘭:雲在青天水在瓶》,在大象齣版社齣版,後來這本書還在韓國齣瞭韓文版。
人民文學齣版社的楊柳,是《野葫蘆引》的責任編輯,和我一起在野葫蘆裏齣入瞭近三十年,並且編輯瞭我的多種小說散文集。現在,她又在《馮友蘭:雲在青天水在瓶》中,融入瞭我後來的文字,成為更完整、更豐富的這本《嚮曆史訴說》。全書讀來一氣嗬成,完全沒有連接揉和的痕跡,聚焦式地錶現瞭馮友蘭。
說一聲感謝是不夠的,我還要嚮他們緻敬。
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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