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2024-11-24
《思想的蘆葦》一書展現瞭史學文人的民族情懷,是對曆史綫索的現代詮釋。該書是著名史學傢黃進興教授對其治史生涯的梳理,精心挑選瞭16篇文章,以“思想”、“史學”、“作者儒教聖域的孔廟”為題,闡述其治史的成果。可謂,采銅於山,儒學文化接受全麵審視;中西閤璧,史學理論擦齣耀眼火花; 緩入聖域,儒傢信仰麵臨全新定位。
自序
思想的蘆葦——一位研究者的告白拙作的命名《思想的蘆葦》(Thinking Reed),明眼人一望即知,係藉用西哲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 1623—1662)的名言。他在其名著《沉思錄》(Pensées)裏說道:“人像似存在中最脆弱的蘆葦,但卻是會思想的蘆葦。”Blaise Pascal, Pensées(New York: Grolier, 1978),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Issac Taylor; with a critical and biographical profile of the author by Alfred Stern, p.8.帕氏以“能思考”來彰顯人無比的尊嚴,以對抗浩瀚而無意識的大自然。拙作則意不在於此,它隻不過要供齣:個人微不足道的知識探索,說穿瞭,也隻能是“思想的蘆葦”的一己之見,蓋難脫野人獻曝、敝帚自珍的俗諦。
以下,我想挪用些許的篇幅,對拙作的知識背景略作交代。個人知識的養成教育來自三個重要的學術機構:颱灣大學(1969—1975)、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 1977—1983)、“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1983迄今)。茲略述如下:
首先,颱灣大學乃颱灣首善的學府,自不待多言。國民政府撤退來颱(1949),傅斯年(1896—1950)臨危受命齣任該校校長僅一年有餘,卻立下自由、獨立、多元的學風,影響迄於今日,而為師生所感念。颱灣四邊環海,位處東、西交通樞紐,極易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在歐風美雨的籠罩之下,1970年代的颱灣,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的口號“存在先於本質”(existence precedes essence)喧騰一時。這是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傢薩特(Jean Paul Sartre, 1905—1980)提齣的。Jean Paul Sartre, “Existentialism is a Humanism,” in Walter Kaufmann ed., Existentialism: from Dostoevsky to Sartre(New York: Meridian Publishing Co., 1989).年輕學子人心惶惶,無不戮力凸顯個人的主體性,亟求作生命的抉擇,“苦悶的象徵”乃為其時精神的共相。[日]廚川白村(1880—1923):《苦悶の象徵》,東京改造社1924年版。
但有趣的是,人文研究的走嚮,卻與存在主義的風潮背道而馳。颱灣學界當時麵臨嶄新一波西潮的洗禮,與“邏輯實證論”(logical positivism or logical empiricism)相互呼應的“行為科學”(behavioral sciences)驟然躍為人文研究的主流趨勢。“行為科學”乃社會科學的一種特殊形態,以“行為論”(behaviorism)為準則,排斥“內省”與“價值”的研究取嚮。要知“存在主義”與晚齣的“邏輯實證論”原本便格格不入,甚至針鋒相對;但是我們的師長輩多半從美國學成歸國,無不主張從“社會科學”下手,方為曆史研究的不二法門。
唯師命是從的我,於是便到處修習攸關“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的課程;甚至也到哲學係選瞭“符號邏輯”“數理邏輯”“科學哲學”“語意學”,前三門課是與林正弘老師修習,最後一門課則是與一位美國教授(Perry Smith)上的;哈佛的業師奇怪我怎麼讀得懂“解析哲學”的專業論文,其實與此有關。也旁聽瞭“文學批評”“物理學”“微積分”等,但都不瞭瞭之,一心隻以“世界知識公民”自勉。究其實,當時這些學問因為缺乏“時間嚮度”,對曆史工作甚難起作用,個人卻渾然不自覺。
而在大學二年級,由於上瞭杜維運老師的“史學方法論”,激發我對“方法論”的高度興趣,復又延伸到他係旁聽瞭楊國樞老師的“人格心理學”和李亦園老師的“宗教人類學”的方法論。治學雖勤,但也搞得六神無主。
好高騖遠的我,總是想找齣一條終南捷徑,俾便攀爬學問的巔峰,“方法論”無疑就滿足瞭我天真的想法,以為有此利劍在握,即可無堅不摧、無往不利。不料有一天,我與濛元史的蕭啓慶教授分享此一想法,卻遭當頭棒喝。記得他說:“方法論隻有成學的大傢,纔有資格談論。”刹那間,我雄心墜地心茫然,頓萌光陰虛擲的感觸!
所幸來瞭兩場及時雨,即時挹注瞭失落的心靈,再次鼓動我追求知識的熱情。其一,從海外返颱的客座教授——蔡石山先生當時開設一門“西洋史學史”,課堂所用的教本《曆史思考》(Historical Thinking)交代西方史學的發展,提綱挈領、條理清晰,極適入門者,因此讀來興趣盎然。Trygve R.Tholfsen, Historical Thinking: an Introduction(New York: Harper & Row, 1967).偶爾碰到一個英文辭匯:“historicism”,翻遍普通的英語字典,卻無從得解。好奇心的驅使,我便著手搜集相關的資料,日後竟成碩士論文的題目。當時颱灣世界史的水平並不高,鮮有人以西洋史作為論文題目,但指導教授陶晉生老師本身係宋金史的名傢,卻給我極大的發揮空間,讓我放手一搏!由於經營既久(從大二至研二),“曆史主義”的論文後來齣版,評價還不惡呢!
此外,就讀研究所時,復逢林毓生教授遠從美國迴颱義務講學。林老師授課觀點新穎、熱情洋溢,甚富感染力,他引介瞭庫恩(Thomas Kuhn, 1922—1996)、博蘭霓(Michael Polanyi, 1891—1976)、韋伯(Max Weber, 1864—1920)、格爾茲(Clifford Geertz, 1926—2006)等,令人耳目一新。課堂上座無虛席,不乏來自各校的好學之士。他精彩的授課,讓我對西方的學術重鎮充滿瞭無限的憧憬。有一次,我便自告奮勇地告訴林老師,擬以“比較思想史”作為未來治學的標的,但林老師告誡“比較思想史”委實不易。最後,我隻好帶著滿腔的疑惑與不解,踏上前往西方取經的道路。
總結在颱大求學的階段,利弊參半。益處是開放多元的學風,令我早熟又不成熟,博學無所成名;其弊則是:除瞭念瞭上百篇的論文,協助杜維運老師編選瞭兩冊《中國史學史論文選集》之外,國學的基本功夫幾乎付之闕如,對冥冥之中將以治中國史為誌業的我,無疑是項與生俱來的弱點。
在颱大求學階段,養成一個閱讀習慣或許稍值一提。由於身處苦悶的時代,年輕人心情青澀是自然之事,但總勉強自己以閱讀西方經典名著,來排遣內心的鬱悶。其故無他,閱讀外文名著必須聚精會神、心無旁騖,因此不知不覺“苦讀”瞭一些大小不拘的名著,舉其例:結構功能學派默頓(Robert K.Merton, 1910—2003)厚重的《社會結構與社會理論》(Social Theory and Social Structure),或交換學派霍曼斯(George C.Homans, 1910—1989)輕薄短小的《社會科學的本質》(The Nature of Social Science),內格爾(Ernest Nagel, 1901—1985)的巨著《科學的結構》(The Structure of Science: Problems in the Logic of Scientific Explanation)等,不意日後竟方便與西方學術接榫。例如:赴美第一年,初到匹茲堡大學,與許倬雲老師學習社會史;在政治係“民族主義”(nationalism)的課堂上,便權宜藉用瞭神學大傢蒂利剋(Paul Tillich, 1886—1965)“終極關懷”的觀念,寫瞭關於梁啓超的初稿;又在修習“古典社會理論”時,因錶現超齣意錶,社會係有位教授竟鼓勵我轉到社會係。但是當時我一心嚮往西方學術淨土的哈佛大學,便就作罷。
在哈佛的時代,西方學術波瀾壯闊的場景讓我大開眼界。不時沐浴在濃鬱的智性氛圍裏,名副其實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有幸得以親身領略西方偉大的學術傳統,不啻是作為學生最大的福氣。
當時我充滿好奇心,宛如脫繮野馬,絲毫不受控製,到處聽課。雖是主修曆史,但其實大部分的時間,都放在外係的課程,尤以哲學係為最。我對《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的羅爾斯(John Rawls, 1921—2002),更是每課必與;辯纔無礙的帕特南(Hilary W.Putnam, 1926—)的課,我也是常客。德人亨裏希(Dieter Henrich, 1927—)所開的“黑格爾”(Hegel)課程,令我警覺到即使英美名傢所述的黑氏哲學,究竟隻是霧裏看花,隻能得其形式,難以取其精髓,何況文化差異甚大的東方人呢?如此下去,我終究還是落得“文化的消費者”而已,談不上是個腳踏實地的知識的製造者。所有一切在拙作《哈佛瑣記》已略有陳述,於此不再贅筆。
總之,在哈佛有兩位重要的先生,循循引導我步上研究的旅途,其影響既深且遠。其一為史華慈教授(Benjamin Schwartz),他以比較思想史馳名於學界,尤以比較中、西思想交涉的“嚴復”一書,膾炙人口。約言之,史華慈老師示知我如何以批判的眼光,處理中國思想的問題;更重要的,他把我從西學遊騎無歸,拉迴到中學,他認為我原先些許的西學背景,定將有助於探討中國文化的特色。若說拙作的問題意識與傳統的提問,略有不同,這都要歸功於史華慈老師的規勸。但個人研究成果的良窳得失,則尚待學界評斷。
有鑒於我的中學底子不足,史華慈老師介紹我到耶魯大學嚮餘英時教授求教。在留學期間,往返於兩所名校,精神樂不可支。餘英時老師以身作則,教導從何入手,方為研究中國文化的康莊大道。他把我從“概念取嚮”的迷途,導正到正確的研究軌道。我的博士論文題目“清初的陸王學派:李穆堂”便是他給予的。日後擴充為《十八世紀中國的哲學、考據學與政治:李紱與清初的陸王學派》,1995年由英國劍橋大學齣版。Huang Chin shing, Philosophy, Philology, and Politics in Eighteenth century China: Li Fu and the Lu Wang School under the Ch ing(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aperback edition, 2002).當餘先生建議從李紱著手,我甚至連李紱是誰都不知曉?李紱在有清的儒學發展,本來就罕人聞問,除瞭太老師——錢穆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有專章處理,梁啓超也隻有點到為止。因此,令我無所傍依,隻能中規中矩,讀完李紱不算少的全集,從中慢慢得齣一些看法,算是顧炎武所謂的“采銅於山”吧!
在治中國史方麵,餘老師為我立下一個學習的典範。他不止是位“經師”,同時也是位“人師”。他高風亮節、有為有守的人品,令人由衷地佩服。作為經師,他來者不拒,提攜後進無數。本身問學始終如一,不隻中學根柢深厚,西學也運用得收放自如;他選題尤為彆齣心裁,一有創獲,深入淺齣,廣為士林所傳頌,其影響至有逾於專業的藩籬,而為學界所宗。
在哈佛掛單六年,畢瞭業為何去何從,著實有不少的掛慮。若留在美國,以我半生不熟的錶現,頂多隻能謀個小學校任教,討個生活而已。因此不如歸去,而幸運地在故鄉學長的幫忙,竟然有四五個去處可以接納我,令人喜齣望外。最終,我選擇瞭史語所,如今看來,這是一個正確不過的抉擇瞭。
當時甚至有友朋邀約至社會科學的單位服務,鼓勵我專攻社會理論或西洋史學,但我內心除瞭史語所,並不作他想。因為史語所根柢深厚,久享漢學界的盛名,加上伊悠久的實學傳統恰可以彌補我為學的弱點。記得頭迴研討會報告,便被資深研究同仁質疑史料的版本問題。師友之間的問難更是常事。偶有疑惑,立有諸多方傢可以隨時執經請益。諸如總總,令我受益匪淺。日後,印證我先前的想法並不差。
其中有個插麯:當時我的所學與史語所“史料學派”的學風,確有落差,連兩位受業老師都不看好我會被接納。最後,感謝幸運之神及諸多學長的眷顧,竟能夢想成真,成為史語所的一員。這是我一生第一個職業,也是最後的一個職業。
在所裏,如老僧入定,經常孤燈守長夜,但能摒除俗世的煩擾,尚友古人,竟也樂在其中。時光蹉跎,年事既長,不覺之中,由史語所的學徒,至忝列為該機構的負責人,不禁有稍許的感觸想一吐為快。我時將史語所喻為少林寺,於其內武藝精進、修持最高的僧人,往往並非方丈或掌門人,而是躲在藏經樓裏的掃地僧或深藏不露的苦行僧,他們耐得住寂寞,最能體會“淡泊以明誌,寜靜以緻遠”的道理瞭。置身於講求“效用”的華人社會裏,能夠堅持一生唯一念,以學術作為終身的誌嚮與事業,德國社會學傢韋伯在慕尼黑大學發錶演講“學術作為一種誌嚮與學業”(德文原作“Wissenschaft als Beruf”,英譯為“Science as a Vocation”),析論從事學術者必須具備的內在特質,並指齣因學術的特性,學者必須麵對孤獨及超越的道路。原作於1919年齣版,譯本甚多。例如:[德]韋伯著,錢永祥譯:《學術作為一種誌業》,載《學術與政治:韋伯選集》(I)(颱灣:允晨文化公司1985年版),第115—151頁。[德]韋伯著,馮剋利譯:《以學術為業》,載《學術與政治:韋伯的兩篇演說》(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7—53頁。Max Weber, The Vocation Lectures(Indianapolis: Hackett Pub., c2004); edited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David Owen and Tracy B.Strong, translated by Rodney Livingstone.委實非為易事。
總之,我所經曆的這三個學術單位具有共同的風氣:自由、多元、容忍;對雄心大誌的初學者,無疑是最佳的禮物。史語所極適閤經營長時段的學問,經久的錘煉最能孕育,雖非舉世無雙,但絕對是彆有特色的大學問。雖說史語所有此生態環境,但個人緣先天的限製,總有辜負之憾。年輕時,偉岸自喜,作為理論先鋒,性喜高談闊論;個性孤僻,但卻為友朋所容忍。大學時或許受“存在主義”與“分析哲學”的感染,讓我對學問的品味始終停留在唯美的感覺,美其言就是“為知識而知識”,而欠缺前輩學者對國傢、對社會、對文化的使命感,所以治學究竟難登大雅之堂。套句俗語,充其量隻能是“溫情的小資”,而難成大器。
史語所曾被喻為“學術的麥加”“學術的淨土”“學術的聖殿”等等,這些無疑是前人所留下的金字招牌,但多為溢美之詞。於研究者言,它隻不過提供一處勝任愉快的場域,以趨近心目中所懸的學術憧憬。作為學術行政者,或許較易於綜覽知識産齣的過程,而有一點較為人所疏忽的是:學術的場景,恒是研究者站在颱麵上,恣情地展演他們得之不易的研究成果,並享受學界的聲望與掌聲;但其完美無缺的演齣,若無底層默默無聞的各類支援性的工作人員,無怨無悔地配閤,勢必難以達成。這是研究者應時時銘記於心的。
末瞭,我要特彆感謝許紀霖教授的厚愛,嚮上海人民齣版社推薦拙作。李雅玲女士於所有選文細心而精準的訂正,亦一並緻上謝意。所有選入本書的論文,除瞭《論“方法”及“方法論”》之外,均是在史語所完成的。於私,可以作為個人問學的見證;於公,則盼博雅君子不吝斧正。是所至禱!
黃進興謹誌
颱北南港“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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