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1-27
爱德华多·加莱亚诺(1940-2015),乌拉圭文学大师。生于蒙得维的亚,14岁时发表政治漫画,20岁起先后担任过记者、编辑、主编,23岁来到中国采访末代皇帝溥仪。曾被军政府逮捕入狱,后长期流亡。1985年才回到祖国。因其犀利透彻、充满良知的写作,被誉为“拉丁美洲的声音”。2009年美洲峰会上,委内瑞拉前总统查韦斯将加莱亚诺代表作《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送给时任美国总统的奥巴马,引发世界媒体关注。2015年4月13日,加莱亚诺因病去世,乌拉圭举国哀悼。他的作品《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足球往事:那些阳光与阴影下的美丽》等,在中国读者当中曾产生过广泛影响。
十年前,我参加了这部作品的总彩排
1.
今晚,有多少人会从家里被抓出来,拖进荒地,背后布满弹孔?有多少人会被切断手足,炸飞,焚烧?
恐怖从阴影里走出来,出手,又回到黑暗中。女人红肿的眼睛,空荡的椅子,碎成片的木门,某个再不会回来的人:危地马拉一九六七,阿根廷一九七七。
那是官方口中“和平一年”的危地马拉。但是,没人在瓜兰地区捕鱼,因为渔网捞到的都是人的尸体。直到今天,潮水还会把人的肢体送上拉普拉塔河岸。十年前,尸体从莫塔瓜河里浮出来,破晓时分在山谷或路边被发现:这些面目全非的脸再不会被认出来。先是威胁,然后是绑架,行凶,酷刑,暗杀。宣扬与“光荣的危地马拉军队”一起作战的NOA(新反共组织)拔掉敌人的舌头,切断左手。而围着政治打转的MANO(民族主义反共运动组织)在必死之人的门上标记黑十字。
现在,在阿根廷科尔多瓦的圣罗克湖底出现了被绑上石头沉湖的尸体,而危地马拉农民在帕卡亚火山周围发现了一块秘密墓地,里面堆满腐烂的尸体和白骨。
2.
刑讯室里,施刑人在他们的受害人面前午餐。孩子被逼问父母的行踪;父母被吊起来用刺棒拷问孩子在哪儿。每日新闻:“一群平民打扮的人,脸用黑头套遮住……他们开着四辆福特猎鹰来了……所有人都全副武装,手枪,冲锋枪,伊萨卡霰弹枪……第一批警力在屠杀一小时后到达。”犯人们从监狱里被拖出去冲锋陷阵,在冲突中死于“试图越狱”,而军方无一伤亡。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黑色幽默:“我们阿根廷人,分成这几种:恐慌的,下狱的,埋葬的,流放的。”死刑是在1976年年中进入刑法的;不过在这个国家,每天都无审判无定罪地杀人。大多数都是没有尸体的死亡。智利独裁也毫不迟疑地模仿了这套杰出手法。一次公开枪决就可能引发国际丑闻:倒不如享受成千上万起失踪案的无罪推定。就像在危地马拉,亲人朋友踏上危险而无用的云游之旅,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监狱,从一间牢房到另一间牢房,与此同时,尸体在野山或垃圾堆里腐烂。被失踪的技巧:没有抗议的犯人也没有守夜的殉道者。土地带走人民,政府洗洗手,表示与此无关:没有罪行可以告发,也没有必要给出任何解释:每个死人都死很多次,最后只在你的灵魂里留下一团惊恐而不确定的迷雾。
3.
但是危地马拉是拉丁美洲第一个大规模应用肮脏战争的试验场。由美国训练、指导并武装的人员推进灭绝计划。1967年是一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圣巴托罗缪之夜。
暴力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在危地马拉开始,1954年6月的一个傍晚,卡斯蒂略·阿马斯的P-47型飞机遮天蔽日。随后,土地被交还给联合果品公司并通过了一部译成英文的新石油法案。
三A联盟(阿根廷反共联盟)1973年10月首次公开亮相。如果说危地马拉爆发肮脏战争是为了铁血镇压土地改革,而紧随其后的力度翻倍是为了抹去那些没有土地的农民的记忆,那么在阿根廷,恐怖的开始是胡安·多明戈·庇隆回到权力高位,辜负了此前漫长流亡中他从荒野上唤醒的民众的希望。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黑色幽默说:“权力就像一把小提琴。左边握住就要用右边弹。”随后,1976年夏末,军人重新掌权玫瑰宫。那时候工资只值一半的钱了。失业率成倍增加。罢工被禁。大学退回中世纪。跨国大企业重新控制燃料经销、银行储蓄和肉类谷物贸易。新的诉讼法允许将企业与国家之间的讼案移交他国法庭。外国投资法案被废:现在他们可以随便拿走他们想要的东西。
阿兹特克祭典就这样在阿根廷上演。这么多鲜血献给了哪个瞎眼的神?不付出日均五个尸体的代价,哪能把这套体系用在拉丁美洲组织最完善的工人运动上?
神学入门
1.
七年前,我穿过拉拉瓜结冰的小广场,步伐缓慢,双手缩进黑色高领皮夹克里。
“神父!亲爱的神父!”
一个男人突然冲出来,一路小跑,面色阴沉。他抓紧我的胳膊。借着仅有的路灯病弱的光线,谁都能读出那张瘦骨嶙峋的脸上写满期待。他戴着矿工帽,穿着矿工外套;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咳出的:
“神父,你必须跟我来,我求你了。”
我说我不是神职人员。我解释了好几次。没有用。
“您得来,亲爱的神父,您得跟我来。”
我强烈希望自己能变成神父,哪怕几分钟也好。这个矿工的儿子正在死去。
“神父,他是我最小的儿子。您得来,给他抹抹圣油。就现在,神父,我们走吧。”
他的手指钉进我的胳膊里。
2.
玻利维亚的矿井很少有孩子。根本没老人。
矿井里的男人注定要死于三十五岁之前,硅石粉尘把他们的肺泡磨成纸板。
平常的神管不到他们。
早先路西法亲自开启矿业狂欢。他骑着白马从奥鲁罗主街进来。今天,魔鬼节吸引了世界各地的游客。
但是,在矿井里,魔鬼不仅统治2月。矿工们叫他大叔,把他供奉在每个矿洞唯一的宝座上。大叔是矿井真正的主人:他决定赐予或拒绝锡矿脉,他想让谁迷路那个人就会在迷宫里误入歧途,他也会把隐藏的矿层指给自己偏爱的孩子,他能让矿洞免于塌方,也能引发塌方。在矿洞里说出耶稣基督的名字是致命的,圣母倒是可以无风险地提起。有时候,大叔会和承包商或承租人达成协议:卖给他们财富而收取灵魂。正是他冲着农民眨了眨眼睛,他们就放下耕种永远深埋洞穴。
矿工会围着伟岸的大叔陶像喝酒聊天。这就是恰拉会。他们给他点蜡烛,倒过来烧,还敬奉香烟、啤酒和玉米酒。大叔抽完香烟,喝空杯子。矿工在他脚下洒几滴烧酒,算是祭献一点酒给土地女神。
矿工恳求魔鬼让矿井繁荣。
“大叔,帮帮我们。别让我们死。”
这种恰拉会就像一所政治大学。独裁者禁止它的存在。但在矿洞许多秘密拐角处,男人聚集在大叔周围,谈论自己的问题以及改变事情的方式。他们感觉自己是被保护的,这给他们鼓舞与勇气。他们没有跪倒在魔鬼面前。离开时,他们把彩色蛇纹饰带绕在他脖子上。
3.
女人不能下矿井。古老神话说这会带来厄运。
这则古老神话,让她们得以逃脱矿井为男工人准备的早亡。
但我更偏爱人类的光芒
1.
“叛徒。”我对他说。我把一张古巴日报的剪报拿给他看:上面他是投手正在打棒球。我记得他笑了,我们也笑了;我忘了他有没有回答我点什么。谈话像乒乓球一样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
“我不想每个古巴人都渴望成为洛克菲勒。”他对我说。
如果社会主义能净化人,能让他们超越自私自利,能把人类从竞争与贪婪中拯救出来,社会主义就是有意义的。
他告诉我,他还是中央银行主席的时候,曾用在钞票上签“切”来自嘲,他说金钱——该死的崇拜物——就应该是丑陋的。
和所有人一样,切·格瓦拉被他的眼睛出卖了。我记得他干净的目光,像是初生的晨光:那是有信仰的人才有的眼神。
2.
聊天的时候,不会忘记这个男人刚刚结束在拉丁美洲的巡礼,抵达古巴。玻利维亚革命的旋风,危地马拉革命的痛苦,他都在场,并且不是作为游客。为了谋生,他曾经在中美洲运过香蕉,在墨西哥的广场拍过照,然后他又把谋来的生命全盘赌上,开始了格兰玛号冒险。
他不是个坐办公室的人,早晚要爆发。那种笼中猛狮的张力我在1964年采访他时就已经很容易地感知到了。
这个案例不同寻常,他抛下自己一手创立的革命和一小群疯子,重新开始另一次革命。他不是为胜利的荣光而活,而是为了战斗,为了人类尊严所永远必需的战斗。在我第一次到访古巴的时候,陪同的司机坎德拉一直叫他骑士。他只把这个至高的古巴式赞誉给过三个人:菲德尔·卡斯特罗、切·格瓦拉和莎士比亚。
3.
三年后,我定定地看着各大日报的头版。无线电传真来的照片从多个角度展示一具静止的尸体。巴里恩托斯将军的独裁政权向全世界展览自己的伟大战利品。
我长久地看着他的微笑,讽刺又温柔,脑海里浮现出1964年那次对话里的句子,关于世界的定义(“有理的是一些人,有东西的是另一些人”),关于革命(“古巴永远不是一个社会主义展示柜,而是鲜活的例子”),还有关于他自己(“我犯过很多错,但是我认为……”)。
我想到:“他失败了。他死了。”我想到:“他将永远不败。他再不会死了。”双眼定在他那张拉普拉塔河畔救世主的脸上,我突然很想祝福他。
我人生最艰难的任务
1.
当时我想:
“您比我强。我知道您能扛住。您是个硬汉。我必须得这么做,我请求您帮助我。”
那个男人在山里扛下两场战争。他被担架抬下来的时候,昏迷不醒,身上唯一有重量的就是那双沾满泥土、散了架的靴子。他被吊在天花板上酷刑拷打;因为知道他生病尿血,他们专踢他的腰部。他没有开口。过了一段时间,等他能起身了,他被关进叛徒牢房打爆头。
“请帮助我。”我想,“请帮助我失败。”
他十四岁就参加革命。从此只为革命和一个女人而活。现在我得去打破他一半的信仰。
“该死的任务。”我想。
牢房里,他正在做皮钱包。他用赚的钱让人给她买尼龙长筒袜和皮鞋。他有一个三十公斤的大衣箱,里面装满了打算回去时带给她的新衣服,因为她会在火车站等他。
但是这个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同居了。
党组织决定告诉他她已经提出离婚。他们希望抢在敌人前面第一个告诉他这个消息。敌人可能用这个情况削弱他的意志,让他感觉自己孤立无援。
我找了个借口走进牢房,我的任务是告诉他这个消息。
2.
“所以她和别人住在一起了。”他回答我。
“不,不是这样。”我对他说,“但是她想……万一发生什么……她想是自由身。她有这个权利。已经过了很久,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她有这个权利。您不觉得她有这个权利吗?她没有玩儿阴的。”
“所以她和别人住在一起了。”他又说了一遍。
他是个寡言的男人。
“要是她没有跟别人住在一起,为什么想离婚?那个家伙,什么样?她还没给他生个孩子?”
3.
过了一阵子他交给我一封信,卷成香烟状,让我想办法给到他母亲手上。
我对信件总是不很保密。信里这样写道:
“妈妈:
“你被那个流浪女骗了真是太傻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最后会闹出这样的事。告诉她我不希望她回头又哭着来找我。
“我想让你把我的东西收好,什么都别落下。把奖牌、衣服、鞋子都带来。我收到了孩子们的照片。孩子们你也把他们带来。现在她已经没有任何权利了,最好也不要拒绝任何事。
“让内格罗去圣丽塔,在中央公路对着医院的地方,那儿的车站旁边就是阿马利娅家,如果找不到可以问中国人。她黑色头发,戴着瓷釉花手镯,是我做给她的礼物。跟她说准备好我很久之后回去。
“也告诉克拉拉,埃内斯托的表妹,让她等我。她住在恩拉马达墓园后面,长着一棵高大洋槐的地方。
“向大家问好!祈福。”
这件事发生在一些年前,我不能讲出发生在哪儿。
……
作者汪天艾(塞尔努达《奥克诺斯》《现实与欲望》译者 北京大学西葡语系毕业 马德里自治大学文哲系在读博士)
译后记:真正美好的事物
我自身也好,身外世界也罢,有没有些“真正美好的事物”呢?哪怕是敌人也无妨,无法触及亦可,我只求知晓它的存在。
——八木重吉
这是一本残酷的书。在阅读、翻译、修改它的十个月里,我很多次如鲠在喉无法自持,赤裸的历史被他平铺在面前,没有任何冗杂的渲染,当现实比艺术所能设想的更加残酷,连形容词都显得多余。这是一本私人的书,加莱亚诺只是在这些长短不一的段落篇目里“与自己的记忆对话”,而我像一个不小心捡到日记本的粗心人,毫无准备地打开一颗历经沧桑的心。这是一本热切的书,因为足够清醒的作者目睹多少死亡,经历多少告别,都没有因此失去热情。当强权机器试图把每个人变成一个没有心的齿轮,他没有被摧毁,也始终没有被变成和“他们”一样,没有像接受冬天的寒冷一样接受恐怖。在他编年体的讲述里,一群乌拉圭人每周都有一天清早出发泅渡乌拉圭河,去阿根廷朗读在祖国被禁的《危机》杂志;一个充当陷阱的女人爱上了自己应当抓捕的男人,眼睛里笼着奇怪的阴影说“我懂得失去”;一个会在“我”笨手笨脚把卷烟又弄灭的时候挑起一块火炭靠近的男人,曾经被埋进地底不见天日,扛过痛苦与暴力的考验却依然保持温柔;旧年夜一个智利女人和一个巴西男人在远离故土的地方分享巴黎火车的车厢以及悲伤;在乌拉圭一座监狱,囚犯们没法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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