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24-12-19
●2014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经典作品
●一个扑朔迷离的青春梦幻曲
《夜的草》是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创作的第27部作品,是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用“记忆与遗忘、现实的残片与幻想的光芒”编织出的又一个色彩绚丽的“锦绣花饰”,是他“群岛式的写作”中浮现出的又一座迷人的小岛。
在一本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旧笔记本里,一位作家发现了一段往昔时光的踪迹。五十年过去了,笔记本里记录的文字将他带回到蒙帕纳斯、大学城、左岸以及那个“去殖民化”时代。那时他与一位名叫达妮的年轻女子来往甚密,然而走在2012年的巴黎街道上,1966年发生的那些事变得可疑,她隐瞒了许多事实真相:她的真名,她的活动,还有一个令她着实烦恼的巨大秘密……警察局里留有她与几个熟人朋友的档案,但追寻真相的线索依然若隐若现,空间与时间的错位,现实与诗意的混淆,让这部小说成为一个扑朔迷离的青春梦幻曲。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法国当代著名作家,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莫迪亚诺1945年生于巴黎郊外布洛涅—比扬古地区,父亲是犹太金融企业家,母亲是比利时演员。1968年莫迪亚诺在伽利玛出版社出版处女作《星形广场》一举成名。1972年的《环城大道》获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1978年的《暗店街》获得龚古尔奖。1996年,莫迪亚诺获得法国国家文学奖。他还分别于2010年和2012年获得法兰西学院奇诺·德尔杜卡基金会世界奖和奥地利欧洲文学奖这两项终身成就奖。
莫迪亚诺的小说常常通过寻找、调查、回忆和探索,将视野转回到从前的岁月,描写“消逝”的过去;也善于运用象征手法,通过某一形象表现出深远的含义。
自1968年至今,莫迪亚诺已经创作近三十部小说,在三十多个国家出版。
访谈
穿越遗忘层抵达一个时光透明的区域
伽利玛出版社:在这部小说中,六十年代,非殖民化运动时期的巴黎,显得几乎跟二战时期德国占领下的巴黎一样动荡不安……
莫迪亚诺:在我青少年时期,我对六十年代初的巴黎非常熟悉,在巴黎的一些周边地区(如克里尼昂古尔门,意大利广场街区),甚至是一些晚上才开门的场所——比方说离我家就两步之遥的堂卡米罗夜总会,我们都能感受到阿尔及利亚战争的动荡不安的气氛。在《夜的草》中,可以听见那个时期的一些回声,但这部小说中的巴黎同样也是一个内在的、梦中的巴黎。
伽利玛出版社:作品中那些地点、时代和人物一次又一次地在叙述者的脑海里缠绕交织。这是不是说我们就生活在某种形式的隐迹纸张(一种擦掉旧字写上新字的羊皮纸, 但可用化学方法使原迹复现)上?
莫迪亚诺:也许主要是在城市里生活让我们感觉自己生活在一张巨大的隐迹纸张上,纸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完全消失,即使那些街道跟原来的样子并不是完全一样,即使有一些街区已经消失了三十年。但空气中永远都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伽利玛出版社:作品中隐隐提到一些偶然找到的书籍和一些籍籍无名或几乎无人知道的作者,比方说安东尼?霍普、奥泽?华沙、特里斯坦?科尔比埃尔等,您通过这种方式让人们想起——即使很短暂地想起——他们的存在,是不是想说明“遗忘并不存在”?
莫迪亚诺:我觉得这是我尝试在自己的小说中想表达的东西:穿越遗忘层抵达一个时光透明的区域,就像飞机穿越云层到达天空的蔚蓝之中一样。
伽利玛出版社: “在她的生命中,我们将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这句台词是对存在的虚空的一种确认,还是相反,“微不足道”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莫迪亚诺:“微不足道”的东西在人的一生中实际上非常重要。我们往往能从最微不足道的细节猜出甚至重新找到全部的东西。
伽利玛出版社:在伍迪?艾伦的一部电影中,一个角色问自己回忆是人们保留的东西还是遗失的东西。在您的这部小说中,叙述者的回忆难道不是二者兼而有之吗?
莫迪亚诺:是的,叙述者的回忆既是他保留也是他遗失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感觉:遗忘与记忆的混合。就像保罗?策兰的一部诗集的名字:《罂粟与记忆》,因为罂粟是一种与睡眠与遗忘有关的花。
伽利玛出版社:《夜的草》是如何得名的?
莫迪亚诺:“夜的草”出自俄罗斯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一句诗。这也是一种长在混凝土建筑群脚下的草,那种抗争着从城市的缝隙间冒出来、显示出勃勃生机的狗牙根……
——伽利玛出版社采访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谈《夜的草》
可我不是在做梦呀。有时候,不经意间,我听见自己在大街上说这句话,可声音却像是从别人的嘴里发出来的。有些失真的声音。一些名字重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一些面孔,一些细节。再也找不到什么人来叙说。想必还剩下两三个依然活着的见证人。可他们恐怕早就把所有那一切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末了我总会在心里头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人见证过那一切。
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我留下来的一个黑面记事本便是铁证,里面记满了笔记。迷雾重重,我需要一些意义明确的词句,便在词典里查询。笔记:为了备忘而记录下来的简要文字。记事本的内页洋洋洒洒地记录了人名、电话号码、约会日期,还有一些也许与文学沾点儿边的短文。可是,把它们归到哪个类别呢?私密日记?记忆片段?里面还摘抄了数百条在报纸上登载的小启事。寻狗启示。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求职和招聘广告。占卜通灵信息。
这些笔记林林总总,其中一些所产生的回声比其他的更为强烈。尤其是在没有任何东西来袭扰宁静的时候。已经很久没听到任何电话铃声。往后也没有任何人会跑来敲门。他们一定以为我已经驾鹤西去。你独自一人,凝神静气,仿佛想截获一位陌生的发报员从遥远的他乡给你发过来的一些莫尔斯电码。当然啦,大多数电码信号都受到了干扰,你把耳朵伸得再长也是枉然,它们已经彻底消失,无迹可寻。可是,有一些名字在寂静中,在白纸上一目了然地显现出来……
丹妮,保罗·夏斯达尼埃,阿加穆里,杜威尔兹,杰拉尔·马西亚诺,“乔治”,尤尼克酒店,蒙帕纳斯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那个街区时,我向来都很警觉。那一天,我碰巧从该街区经过。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感觉奇怪的不是岁月去无痕,而是另外一个我,一个孪生兄弟依然在那里,在附近地区,没有垂垂老去,却依旧按着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活细节,继续过着我从前在这里短暂度过的那种日子,直到时间的尽头。
从前,是什么事情总让我感到惴惴不安?是因为这几条笼罩在一座火车站和一座公墓的阴影下的街道吗?这些街道在我眼里突然显得微不足道了。房屋临街的一面颜色换了。更加明亮了。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一个中性地区。我留下的一个复身依旧在那里重复我过去的每一个动作,永无止境地按我以前走过的线路往前行进,真的有这种可能吗?不可能,我们在这里留下的踪迹早已荡然无存。时间已经荡涤了一切。街区焕然一新,变得整洁干净,仿佛在一座不卫生的小岛原址上重建过。大多数楼房还是原来的建筑,你在那些楼房前伫立,就好比站在一条被制成标本的狗前面,一条曾经属于你、它活着的时候你对它宝爱有加的狗。
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在漫步途中,我绞尽脑汁地回想着那本黑色记事本里所记录的内容,我很后悔没把它装进衣服口袋。和丹妮约会的时刻。尤尼克酒店的电话号码。我在尤尼克酒店遇到的那些人的名字。夏斯达尼埃,杜威尔兹,杰拉尔·马西亚诺。阿加穆里在大学城摩洛哥留学生楼的电话号码。对这个街区不同地段简明扼要的描述,我本打算将此地命名为“后蒙帕纳斯”,但三十年后我才发现,这个名字已经被一个名叫奥泽·华沙的人使用过了。
十月里的一个周日,黄昏时分,我的脚步把我带到了这片区域,要是在一周的其他日子,我十有八九会绕道而行。不是的,真的不是去那里缅怀什么。可逢到礼拜天,尤其是黄昏时分,再加上倘若你是一个人踽踽独行,时间的长河便会打开一个豁口。只需从那里钻进去。一条在它活着的时候让你宝爱有加的、制成了标本的狗。我从敖德萨街11号——我走的是对过的人行道,右边的那条——那幢不清爽的米白色高楼前经过时,有一种豁然大悟的感觉,每次时间长河打开一个豁口之时都能让你感受的那种轻微的晕乎乎的感觉。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端详着那一栋把小院子围在中间的大楼的正面和侧面墙壁。保罗·夏斯达尼埃在蒙帕纳斯街的尤尼克酒店下榻时,总把他的汽车停在那里。一天晚上,我问他为什么不把汽车停在酒店前面。他尴尬地笑了笑,一面耸耸肩膀,一面回答说:“为慎重起见……”
一辆红色的蓝旗亚。它有可能吸引别人的视线。可是,若想掩人耳目,他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念头,选了一辆这种牌子和颜色的汽车……过后,他跟我解释说,他的一位朋友住在敖德萨街的这栋大楼里,他经常把车借给那位朋友。是的,这便是他总把汽车停到那里的缘由。
“为慎重起见。”他说。我随即就想明白了,这个四十岁左右、总穿着灰色服装和海蓝色外套、仪表堂堂的棕发男子,并没有正儿八经的职业。我听见他在尤尼克酒店打电话,但墙壁太厚,我听不清谈话内容。只能听见隔墙传过来的声音,话音低沉,有时还会变得斩钉截铁。长时间的沉默。这个夏斯达尼埃,我是在尤尼克酒店里认识的,同时在那里认识的还有杰拉尔·马西亚诺,杜威尔兹,我忘记杜威尔兹姓什么了……时光荏苒,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他们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由于颜色的缘故,保罗·夏斯达尼埃显得更清晰一些:漆黑的头发,海蓝色的外套,红色的汽车。我猜测他蹲过几年牢房,跟杜威尔兹,跟马西亚诺一样。他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每天都起得很晚,把约会定在很偏远的南城,那个环绕火车货站的内陆地区,那些名叫法尔基艾尔、阿勒雷的地方我也非常熟悉,甚至还可以走到更远的地方,直至宠妃街……一些僻静冷清的咖啡馆,他有时把我带到那里,兴许心里盘算着谁也不可能在那种地方把他找到。虽然我常常有这种念头,但我一直没敢问他,是不是他被剥夺了在这里的居留权。可是,那他为什么又将红色汽车停在咖啡馆前面?徒步前往对他来说不是更谨慎一些吗?慎之又慎岂不更好?那个时候,我总在这片开始拆除的街区漫步,我沿着那些空地、窗户砌死的小楼、像是遭受过轰炸的瓦砾堆中的一段段街道前行。而那辆停在那里的红色汽车,汽车散发出的皮革味,它那鲜艳的色块,好在有这种鲜艳的色块,往事重新在脑海中浮现……往事?不。在这一个周日晚上,我终于让自己相信时光是凝滞不动的,倘若我当真钻进时间长河的豁口,就会把所有的一切重新找回,而且那一切全都完好无损,原封未动。首先是那辆红色轿车。我决定一直走到旺达姆街。那里有一家咖啡馆,保罗·夏斯达尼埃带我进去过,我们在那里的谈话开始触及个人的私事。我甚至感觉到他要跟我掏心掏肺了。他含蓄地建议我为他“做事”。我支吾搪塞了一阵。他就没再坚持。我那时特别年轻,但也特别多疑。后来,我和丹妮一起也到过这家咖啡馆。
这个礼拜天,当我走到曼恩大街时,天差不多黑下来了,我沿着那些新建的高楼大厦往前,走在双牌号的那一边。这些高楼形成了一个笔直的立面。窗户上没透出一丝一缕的灯光。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旺达姆街差不多就是在这附近通向曼恩大街,但那天晚上楼房的立面看上去既平滑又密实,没有一丝一毫的间隙。我理当屈服于这么一个事实:旺达姆街已经不复存在。
我穿过其中的一栋大楼下的玻璃门,我们大约就是在那个位置进入旺达姆街。一缕霓虹灯的灯光。一条又长又宽的过道,过道边镶着玻璃幕墙,玻璃后面是鳞次栉比的写字台。兴许旺达姆街的一段路被新建的楼群包围着,依然存在。想到这里,我神经质地笑了笑。我继续顺着这条两边全是玻璃门的过道前行。我看不到过道的尽头,因为霓虹灯的关系,我眯起了双眼。我思忖,这条走道只是规规矩矩地沿用了旺达姆街原来的路线。我闭上眼睛。那家咖啡馆在街道的尽头,这条街道的延长部分是一条撞在铁路工场围墙上的断头路。保罗·夏斯达尼埃把他的红色轿车停在那条断头路上,那堵黑黢黢的围墙前面。咖啡馆楼上是一家旅馆,佩塞瓦尔宾馆,宾馆的名字源于一条同名街道,那条街也在新建的楼群下消失不见了。我把所有这一切都记在了那个黑色记事本上。
后来,丹妮在尤尼克酒店——正如夏斯达尼埃所言——感觉不是很自在了,所以她在佩塞瓦尔宾馆要了一个房间。她想从此避开其他人,但我并不清楚她特别不想见到的人是谁,是夏斯达尼埃,杜威尔兹,还是杰拉尔·马西亚诺?现在,我越往深里想,越发觉得,从我发现在酒店大堂在前台后面的那名男子后,她总是心事重重的,夏斯达尼埃告诉我那人是尤尼克酒店的经理,此人的名字现在还列在我的记事本上:拉克达尔,后面还跟着另外一个名字:达文,但这个名字加上了双引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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