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湖光山色》小說寫的是春種鞦收、擇偶成傢、生病離婚、打工返鄉、農村旅遊這些當下鄉村尋常的生活事件,展示的卻是對人性嬗變、曆史遺産和權力運作的嶄新思考,錶現瞭一顆高貴靈魂在鄉村劇變背景下的驚悸和固守。
我們拋撒種子使齣精力投入資本,然後渴望著收獲,可收獲的常常不一定是我們想要的東西,在《湖光山色》中,命運也和女主人公暖暖開著殘酷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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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乾捲
水
土
木
坤捲
金
火
水
精彩書摘
乾捲
水
1
暖暖那時最大的願望,是掙到一萬元錢。存摺上的數字正在緩慢地嚮一萬靠近,有幾個夜晚,暖暖已在夢中設計這一萬元的用法瞭。沒想到就在這當兒接到瞭娘病重的電話,其時她正在北京朝陽區的一棟高樓裏,給一套新裝修的房子保潔。新房裏有一股濃烈的香蕉水味,熏得暖暖有些頭疼,可她仍咬瞭牙手腳不停地忙著:颳去地闆磚上的汙跡、擦亮門窗上的玻璃、抹掉潔具上的汙點、背走裝修垃圾……保潔公司把這傢的活包給她和另外兩個姑娘,早乾完就可以早拿到屬於她的九十塊錢。可能是樓高離天太近的緣故,從窗外撲進來的八月的陽光像開水一樣滾燙滾燙,使得暖暖前胸後背上的衣服都濕透瞭,她記得自己正停瞭拖把抹汗時,女伴的“神州行”響瞭,女伴接通後把“神州行”朝她遞過來:找你的。暖暖有些詫異:誰?及至看清號碼是傢鄉的,纔有些緊張起來,因為她給爹交待過,電話是同事的,沒有急事不要打。果然,爹的聲音裏全是慌張,爹說:暖暖,我是在聚香街上的郵電所給你打的電話,你快迴來,你娘病得厲害……暖暖當時的腿一軟,急忙將身子倚住瞭就近的窗颱,她對著話筒說:爹,快送鄉上的醫院,我立馬迴去……
暖暖坐火車返到南府市再換汽車趕到丹湖東岸時,已是第二天的正午瞭。她下瞭汽車就嚮湖岸跑,隻要趕上去西岸的那艘班船,黃昏時分就能到傢瞭。可跑到湖邊一看,班船已走得沒瞭蹤影,碼頭上剩下的都是漁船和供遊人們在近處戲水的小劃子。她不死心地奔到賣船票的屋子窗口問:大叔,還有沒有去西岸的船?沒瞭,姑娘,明天走吧。那人邊說邊把窗上的木闆拉瞭下去。這可咋辦?暖暖站在水邊嚮西岸望著,幾十裏的湖麵根本望不到邊,可她知道楚王莊所在的大緻位置,她焦躁至極地望著那個方嚮。這一刻,她對丹湖不由得生齣瞭恨意:誰讓你這樣子大呀?!
住在丹湖西岸的暖暖從小就覺得丹湖太大,要去南府城就得過湖,可過一趟湖真是不易。暖暖知道這全是豐陽江造齣的麻煩。豐陽江在經過秦嶺的長期嬌慣和伏牛山的低首逢迎之後,抵達這一帶時顯得驕橫無比,動不動就大發脾氣,差不多每兩年就要跟百姓搗蛋一迴,僅光緒年間那迴發水,就將八萬多人的性命生生掠走。丹湖,便是在曆次的大水之後,慢慢在一片江灘和一處闊大的凹地上形成的。不過那時的湖水麵積有限,使它變得煙波浩淼一望無際的契機,是為瞭嚮北方調水在下遊修起瞭截流江水的大壩。從那以後,它的湖水就越來越多越來越深越來越清,沿岸的百姓們也漸漸習慣瞭大湖的存在,隻是間或的,暖暖還能聽到村裏老人們的感嘆:過去這丹湖身個小時,從東岸到西岸,也就頓飯工夫,哪像現在,小船得搖上近一天,當年李闖王領兵由此處過湖,據說馬是直接遊過來的,如今水麵這樣寬,哪一匹馬能遊過湖?……
嗨,小妮子,來船上玩玩?近處的一條漁船裏鑽齣一個赤臂的漢子,朝暖暖邊喊邊做瞭個摟抱的動作。暖暖狠狠剜瞭對方一眼,厲聲道:迴去叫你姐來跟你玩吧!那漢子一聽,訕訕一笑又鑽進瞭艙裏。難道還要在這湖邊住上一晚嗎?暖暖沮喪地扔下提包,一屁股坐到瞭地上。在坐下的那一刻,她的手碰到瞭腰間那個鼓鼓的衣袋,那裏邊裝著她打工兩年來所掙的八韆多塊錢。娘,你彆怕,女兒如今有錢給你治病瞭……
就在暖暖坐在那兒直盯著水麵發愁的時候,一艘摩托艇呼呼地由湖裏駛來,很快到瞭岸邊,跟著就見幾個公安揪著一個戴瞭手銬的男人由艇裏跳上瞭岸,快步嚮停在不遠處的一輛警車走去。這男的犯瞭啥事?有人在問開摩托艇的小夥。暖暖這時就也側瞭耳朵去聽。盜挖楚墓!楚墓?啥球楚墓?問的人顯然沒有聽懂。就是楚國人的墓,前不久西岸上的聚香街附近,因為打井發現瞭兩座古墓,縣上和南府市的人不讓亂動,可這小子夜裏去偷偷掘開瞭,從墓裏弄到瞭一些銹得不成樣子的銅器,這就犯瞭法。墓是楚國的?是呀,縣上和市上的人都說,咱們丹湖這一帶,古時候都歸楚國……
暖暖扭過瞭臉。她現在可沒心情沒興趣去聽楚國裏的事,她現在最需要一隻船,一隻能去西岸的船,哪怕是小劃子也行。就在暖暖愁眉緊鎖的時候,不遠處突然響起一聲喊:老黑豆,下次記住多帶點辛夷花蕾來。老黑豆?她急忙扭頭去看,原來被喊的人正是同村常到東岸賣藥材的黑豆叔,暖暖忙起身拎瞭提包踉踉蹌蹌地跑過去叫:黑豆叔,你是搖船來的?黑瘦的矮個子中年男人唉瞭一聲迴頭一看:嗨呀,暖暖,你迴來瞭?巧,快,正好坐叔的船迴去。
黑豆叔的船小得可憐,可他給船裝瞭機器,嗚嗚嗚的,走得挺快。今天湖裏無風,浪不大,藍瑩瑩的水麵上,除瞭幾隻白色的水鳥在翻飛之外,還不時能看見小魚一跳一躍。遠處,有幾隻漁船在悠然地收著漁網。暖暖,我有好幾天沒見你爹下湖捕魚瞭。他可能是在忙俺娘的病,俺娘的病加重瞭。你娘究竟得的是啥病?總見她到梅傢藥鋪裏抓藥,氣色也不大好。我也不知道。暖暖嘆口氣。暖暖,你在北京打工一月能掙多少錢?五百多吧。管不管飯?中午讓吃一頓一塊五的盒飯。睡的地方呐?和幾個打工的姐妹在一起租。比俺傢你蘿蘿妹妹強,她在省城打工,一個月纔三百八十塊,刨去吃喝,淨落不到二百。蘿蘿妹妹也齣去瞭?暖暖記得黑豆叔的女兒蘿蘿還小哩。齣去瞭,和魏傢的魏良他們幾個人一起走的,齣去多少能掙個活錢,比在傢種地好,種地隻能掙個肚子圓……
船靠岸時太陽早滾到瞭後山的那一邊,村子裏已是炊煙四起瞭。暖暖謝瞭黑豆叔,下船快步嚮村裏走,走到那個風化得很厲害的刻有“楚王莊”仨字的石柱子前,望著離開兩年的村莊裏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她突然間覺得,往日感到很大很威風的村子,變小變舊瞭;記憶裏很高很漂亮的屋子,變低變破瞭;印象裏很寬很平的村路,變窄變難看瞭;隻有自傢屋前的那棵老辛夷樹,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又粗又高,樹冠像把巨傘;再就是那些鳥,還像過去那樣,在老辛夷樹的枝子上飛起落下,嘰嘰喳喳地進行歸宿前的最後嘮叨。
傢裏隻有妹妹禾禾和奶奶。奶奶正習慣地赤著上身坐在竈前燒火,邊嚮竈膛裏添著柴草邊大聲地咳嗽著,胸前兩隻乾枯的奶子在不停地左右搖晃;禾禾在嚮鍋裏砍著紅薯,每一塊紅薯落進鍋裏時都能濺起一些小小的水星落到奶奶的身上。禾禾聽見腳步聲扭頭看見姐姐進屋,停瞭刀,先是叫瞭一聲:姐——跟著就流齣瞭眼淚。暖暖的心一緊,上前喊瞭聲:奶奶。彎下腰在奶奶那多皺的額頭上親瞭一下,纔又迴頭問禾禾:爹呢?爹送娘去瞭聚香街鄉上醫院,讓我和奶奶看傢。病咋樣?暖暖連著聲問。聽說今天後晌動手術。究竟定的啥病?奶子癌。奶子癌?暖暖吸瞭一口冷氣。就是娘的一隻奶子上生瞭癌。禾禾解釋著。
暖暖撲通一聲坐到瞭奶奶身旁的一把椅子上,雙手抱住瞭頭。都怨你爹!奶奶這時開口道:他總是在湖裏逮魚、網蝦、捉蟹,魚蝦蟹是啥?魚蝦蟹不是湖神的東西?總從人傢那裏拿東西人傢能高興?我讓他每個月敬一迴湖神,他總是忘記總是不聽,總說去淩岩寺燒香就行瞭,寺裏供的是誰?是佛祖,湖神不會住那裏,這路神管不瞭那路神,誰的香火也不能少,他就是不聽。這下子好瞭,罰到你娘身上瞭,奶子癌!暖暖沒應奶奶的話,半晌,纔抬頭問禾禾:咱傢的自行車在嗎?禾禾答:爹是用自行車馱娘去聚香街上的。暖暖說:那你去青蔥嫂傢一趟,就說我要藉他們傢的自行車用用。
天都黑瞭,這會兒藉車乾啥?禾禾瞪大瞭眼。
去醫院,我要去醫院看看娘,我放不下心。
那樣遠,你一個人——
去藉車吧。暖暖扭身替奶奶抓瞭一把柴扔進瞭竈膛裏,將熄的火又燃瞭起來。之後便起身麻利地去臉盆裏洗瞭洗手,拿起禾禾放下的菜刀朝鍋裏砍起紅薯來。砍完紅薯蓋上鍋蓋,暖暖轉身去自己帶迴的提包裏抽齣一件短袖襯衫說:奶奶,我給你買瞭一件衫子,來,穿上試試。晚點再穿吧,天這樣熱。奶奶說。穿上好看些,北京城裏的那些老奶奶再熱也不打赤身。暖暖剛纔進屋看見奶奶打著赤身時確實已有些不習慣。嗨,咱鄉下人咋能跟人傢比?奶奶有些不以為然。暖暖沒容奶奶再開口,三兩下就給奶奶穿上瞭短袖衫。咋樣,閤身吧?暖暖左右審視著。奶奶邊扯著衣襟看邊帶瞭笑說:好,好,就是有些洋氣瞭……
鍋裏的紅薯還沒有煮好,院門外就有瞭響動,伴著自行車輪胎在地上的顛動聲,兩個人的腳步已響進瞭院裏。不用抬頭,暖暖就知道是青蔥嫂來瞭。
暖暖,迴來瞭?我估摸你這兩天就會迴來,你長林哥去南府打工不在傢,我送你去醫院吧!因長年勞動顯得健康結實的青蔥嫂走進門說,之後又扭臉對暖暖奶問:奶奶,你還沒有吃飯?
奶奶沒有迴答青蔥嫂的問話,奶奶隻是把手中的拐杖舉起敲瞭一下青蔥嫂的胳臂說:長林傢的,你和暖暖都是女的,走夜路能行?萬一碰上個歹人咋辦?放心,哪有那樣多的歹人?青蔥嫂笑著。嘿,你可不敢大意,前些天老桐傢的媳婦不是在路上被搶瞭?三十多個雞蛋哩,全被歹人拎走瞭!奶奶依舊不放心。我拿把鐮刀!青蔥嫂這時呼地由門後牆上扯下一把雪亮的鐮刀揚瞭揚:真要碰見歹人,我就砍瞭他!
吹吧,你!奶奶張開隻剩兩顆牙的嘴笑瞭,你有那膽量?隻怕人傢喝叫一聲,你就會嚇癱到地上。
不是還有俺暖暖妹子?!
那倒是,俺暖暖是有敢砍人的膽量!奶奶有些自豪,隨即又叮囑道:天黑,你娃子騎車帶暖暖可要小心,去聚香街的路都在湖邊,你們走路時,不要說惹湖神不高興的話!記住沒?
記住瞭,奶奶。青蔥嫂邊應邊轉身去推自行車,暖暖順手抽齣瞭她彆在背後的鐮刀,握到瞭自己手裏,隨即相跟著齣瞭院門。奶奶又追齣來問:哎,長林傢的,我再問一句,你沒有再懷上娃兒吧?
咋?奶奶批準讓我再生一胎?青蔥嫂在黑暗中笑起來。
我是怕你身上有瞭,要是那樣可不能騎車帶人,齣瞭事俺們擔待不起。
放心吧,奶奶,長林不在傢,種子還沒有撒哩
2
從楚王莊到聚香街有整整九裏沙土路,路的右邊雖然都是大山,可左邊卻總在丹湖岸上繞,這就使這條路還能騎自行車。暖暖坐在青蔥嫂騎的自行車後座上,一邊聽著她粗重的喘息,一邊看著四周無邊的黑暗。路邊的鞦蟲先還叫得很歡,可一聽到自行車響,就緊忙停瞭嗓子。想起昨天傍晚還在人聲喧嚷燈火輝煌的北京城,今夜裏卻在這寂無人聲黑得可怕的小路上,暖暖心裏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完全是兩個世界呀!
青蔥嫂的喘息越來越重瞭,暖暖心上有些不忍,輕瞭聲說:嫂子,我來騎一會兒吧,你歇歇。
沒事。青蔥嫂騰齣一隻手去衣袋裏掏著什麼,之後刹瞭車,伸手過來把一個溫溫的紙包放到瞭暖暖手上:你好好坐在車後歇歇,你從北京上車時肯定心裏很急,這一路上又是火車又是汽車又是船的,還不是忍飢挨餓?到傢就又走,還能不纍?那個餅裏夾著雞蛋,先點一下飢,到聚香街上再買吃的。
暖暖捏著那餅,眼眶一熱,有兩個淚珠跟著落在瞭衣服前襟上。在暖暖所交的女友中,青蔥嫂是最值得信賴的一個。其實青蔥嫂的男人長林和暖暖傢並無血緣關係,暖暖和青蔥嫂好,完全是因為兩個人脾氣相投。青蔥嫂是五年前從鄰村嫁過來的,她因為脾性好樂於助人且又會綉花編筐,很快就讓暖暖喜歡上瞭。在暖暖沒去北京打工的那些日子裏,她得瞭空就往青蔥嫂傢跑,啥心裏話都願給青蔥嫂說。
對嬸子的病你不要太焦心,我聽說這種病如今已經能治好。青蔥嫂勸道。
唉。暖暖嘆瞭一句,娘的命可是真不好。
你這兩年在外邊,對找對象的事是咋想的?碰沒碰見個閤意的?青蔥嫂邊蹬著車子邊問。
沒,我在的那個保潔公司很小,沒見有啥像樣的小夥;再說,在外邊隻想著多掙錢,對這事真還沒有時間去細想哩。暖暖望著路邊那淡白色的湖水答。
可彆騙你嫂子,甭到時候突然把一個帥小夥領到我麵前,嚇我一跳。
騙你是狗。
對咱村的開田,你拿沒拿個主意?
他……暖暖猶豫著一時不知該怎麼說。開田也是楚王莊人,姓曠,是暖暖自小的玩伴。暖暖記得最初和開田認識還是在一個鞦天隨娘去淩岩寺上香的時候。在楚王莊,去淩岩寺燒香最勤的,除瞭暖暖她娘就是開田的娘。暖暖娘燒香勤是為瞭讓佛祖保佑暖暖爹在丹湖裏打魚不齣事情;開田娘燒香勤則是為瞭地裏的莊稼,開田傢是那種一心種地的人傢,為瞭保證地裏有個好收成,開田娘不僅要在年節裏去給佛祖叩頭,春種、鞦收、夏播前,也都要去寺裏送個香火。就是在淩岩寺的大門前,暖暖第一次和開田見瞭麵。她記得他們兩個人當時都拉著自己娘的衣襟,一齊隨著上香的人流嚮大門裏進。在娘和開田他娘打招呼的時候,她看瞭一眼開田,那一刻開田正把一小塊水果糖塞進嘴裏,兩隻眼新奇地看著山門。你頭一迴來?暖暖問。開田因為當時嘴裏有糖塊而隻是笑瞭一下,不過他很快又伸手從嘴裏把糖塊拿齣來,說:俺娘說娃娃太小寺裏的和尚爺爺不讓進寺門。為啥?暖暖驚奇瞭。怕把尿撒到佛堂裏。開田說完就又把糖塊塞進瞭嘴裏。暖暖笑瞭,說:俺跟娘來過好多迴瞭,一次也沒尿過。邊說邊看著開田吃糖,不自主地吞咽瞭一口口水。糖,甜嗎?她又問,盡管她知道這樣問有饞嘴的嫌疑,可是她仍然沒能忍住,她已經有許久許久沒吃過糖瞭,每次她對娘暗示她想吃糖時,娘總是說:吃糖頂啥用,有那點錢還不如買點鹽哩。甜!要不你嘗嘗,俺娘給俺買瞭三塊糖。開田邊說邊從衣袋裏又掏齣一塊糖遞到瞭暖暖手上。暖暖遲疑瞭一瞬,接下瞭。當她將糖塊上的紙剝去填進嘴裏的時候,她飛快地看瞭一眼娘,還好,娘沒看見。這是暖暖覺得最甜的一次上香之行。也是因此,她記住瞭開田,記住瞭這個鞦天。在此之前,暖暖一直不願和娘一起到淩岩寺上香。不願的原因就是心疼東西,每次看見娘把傢裏不多的一點白麵蒸成供香饃送到寺裏擺到佛祖像前,把傢裏賣雞和雞蛋換來的錢買成香、裱在寺裏的香爐裏燒掉,她就心疼得難受。就想:還不如讓我吃瞭供香饃耐餓,給我買瞭糖塊解饞哩。有一次,她把這想法給娘說瞭,一嚮不發火的娘啪地在她屁股上打瞭一巴掌。娘生氣地說:不送供香饃,不燒香和裱,不去寺裏祈願,佛祖會保佑你?!為瞭她這話,娘那次在大殿裏的佛像前多磕瞭幾個頭,邊磕頭還邊嚮佛祖道歉:娃兒小,不懂事,你老可彆怪罪她……從楚王莊到淩岩寺,足有三裏地。每次娘拉著她走到寺裏,都把她纍得夠嗆,有時娘也背她一程,可她心疼娘,不想聽娘那粗重的喘息聲,總是沒背多遠就要下來自己走,走到寺裏纍不說,關鍵是餓。有一迴,她餓得實在受不瞭,就趁娘擺好供香饃去彆的殿裏磕頭時,偷偷上前拿起一個供香饃掰瞭一塊,躲到殿外吃瞭起來,她正大口吞咽吃得痛快,娘過來看見瞭,立時嚇得變臉失色,娘流著眼淚說:你個貪嘴的東西,這迴佛祖是肯定要怪罪瞭,你這輩子裏要是遇到啥不順的事,你可不能怨娘瞭!暖暖當時因肚子不餓暗暗高興,就小瞭聲對娘說:你彆叫齣我的名字,佛祖就不知道我是誰,那樣,他就是想怪罪也找不到我的!娘照她的頭上狠敲瞭一記,氣恨道:佛祖是那樣好欺瞞的?天下哪個人的事情他不曉得?彆說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命都在他手裏捏著哩!……就是從這次吃糖的上香之行起,暖暖和開田平日纔在一起玩瞭,彼此纔知道原來兩傢都住在楚王莊裏。莊子太大,開田傢住莊子中間,暖暖傢住莊子南頭,兩個人過去竟不知道對方。倆人在一起玩的時候一多,對對方的瞭解也就多瞭。開田知道暖暖她爹楚長順平日總駕條小船在丹湖裏捕魚;暖暖知道開田他爹曠包榖是種地的老把式。暖暖還知道開田的飯量大,能吃,動不動就覺肚子餓,而且夏天是不穿衣服的,每頓飯吃完,肚子總圓得像一個大西瓜,走路都一晃一晃,大人們用指頭敲敲他的肚皮,發齣的聲音和敲西瓜時差不多一樣。他隻要稍一走快,那肚子搖晃得好像就要掉下來。暖暖有時也怯生生地走上前,用指頭小心地摸摸開田的肚皮。從這時起,暖暖因擔心開田肚子餓,常會偷偷地從自己傢裏給開田拿饃吃。開田隻要一看見饃,不管肚裏多飽,都會毫不客氣地接過來,三下五去二地全吃掉。暖暖後來上學的時候,剛好和開田分在瞭一個班。兩個人上學時一起走,下學時一起迴,關係越加地好起來。上學下學的路上,兩個人玩得很開心,夏天,他們一起逮螞蚱,評論著哪隻螞蚱蹦得遠;鼕天,他們一同堆雪人,商討著用啥給雪人當眼睛;春天,他們到處摘野花,比較著哪種花朵戴在暖暖頭上最好看;鞦天,他們去玉米地裏摺甜稈,直吃得嘴上起瞭泡。兩個人還互相關心,暖暖傢裏做瞭好吃的,總不忘給開田帶一點,有時是一個熟雞蛋,有時是一個肉包子,有時是一塊炸鯉魚,有時是一截煮玉米;開田傢裏更窮些,拿不齣彆的東西,他就總記著用一個空酒瓶裝些湖水拎到手裏,一旦暖暖說渴,他就遞過去;有時直到放學瞭暖暖還不渴,開田就讓暖暖用瓶裏的水洗手,他捏著瓶子慢慢地倒,暖暖對著細細的水流仔細地洗,直把兩隻小手洗得紅紅潤潤乾乾淨淨。考上初中,兩個人都長高長大瞭,就不好意思再像過去那樣親密,上下學的路上不敢再形影不離,常常是一個在前走,一個在後跟。有時倆人離得稍近些,莊上彆的學生娃就會嬉笑著叫:“搞對象瞭——”嚇得他們又趕緊分開。錶麵上兩個人好像生分瞭,其實內心裏仍像過去那樣近。有時暖暖給開田帶瞭吃的東西,她會用一條手絹包好,趁彆人不注意,放在路邊的一棵榆樹樹杈上,她再在樹下做一個舉手摘樹葉的動作,走在她後邊的開田就會看明白,就會很準確地去樹杈上拿到東西。兩個人那時經常在一起交流長大後的誌願,暖暖說她想當個教師,教一群小學生;開田說他想當一個鄉長,管上個十幾萬人。快上高二的有天傍晚,放學迴傢的開田反常地走得很慢,走在後邊跟他保持一定距離的暖暖估計他有事,就也放慢瞭步子。待其他的學生都走遠之後,暖暖趕上前,開田這纔哽咽著告訴他,他爹因為趕著犁地,打牛太狠,氣急瞭的牛就迴頭把他的兩條腿抵斷瞭,他不能再上學,要幫爹乾活瞭。跟著又從書包裏掏齣鋼筆和本子塞到瞭暖暖手裏說:這些我用不著瞭,你拿去用吧。暖暖當時含淚攥住開田的手,一時不知該怎麼安慰他。暖暖那時暗下瞭決心,一定要好好讀書,爭取將來考上大學,然後再想法給開田些幫助。可惜,事情並沒按她的心願發展。高考時她落瞭榜。娘陪著她去聚香街中學門前看紅榜,暖暖在榜上找瞭半天也沒找到自己的名字,驚得她好久沒有挪動步子。對此,娘倒沒怪她學習不好,隻說這肯定是佛祖給的報應,他老人傢保準在記著你偷吃他供品的事,他生瞭氣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娃子自作自受,老老實實在傢跟你爹下湖打魚吧。娘說完,第二天就提瞭香、裱和供香饃去寺裏磕頭錶示甘願受罰。暖暖原有的希望破碎之後,先是跟著爹打瞭一年魚,之後,就堅決地要求齣門打工瞭……
你這次迴來,把娘的病照看好後,也該把自己的婚事想想。青蔥嫂的聲音又在黑暗中響起。尤其是開田那邊,我看他的心還在你身上,總在打聽你啥時迴來,你要早拿定個主意,中就中,不中也給他明著說,免得他以後心生怨氣。
行吧。暖暖望著路的另一邊那黑黝黝的大山,輕輕應瞭一聲……
到醫院已是夜裏十點多瞭。暖暖見瞭爹,知道下午的手術是醫院請縣上的醫生來做的,做得挺順利,娘眼下還在特護病房裏,一切都還正常,懸著的心纔算放下來,纔軟軟坐在瞭醫院門前的颱階上。
把心放寬吧,誰還沒個病病災災?青蔥嫂坐在一旁喘息著勸,嬸子她不會有事的。
嫂子,謝謝你,纍壞你瞭。暖暖心有不忍地攥住青蔥嫂的手。
沒啥,這點路還能纍壞我瞭?青蔥嫂說著站起身,我去找個飯館讓他們給你做碗麵條吃。
前言/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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